一碗刺蓟面

今年五月我休年假,回老家看父母,恰好赶上端午节。列车奔驰在辽阔的华北平原上,成片成行的绿化林带,目不暇给地扑面而来又被狠狠抛向车后;田里的麦子早已灌满了浆,小满节气已过,就等着成熟呢。麦畦的形状各异,横竖相间线条明快地铺陈在平展展的原野上,黄绿色的麦浪自然和谐,给人一种饱满成熟的美感,心情格外爽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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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从北京出发,下午就可以吃到家乡饭了,真是感叹现代化交通工具的迅捷,大大缩短了亲情之间的距离。下午三点钟,两脚就站在了故乡的这片土地上了,依旧是熟悉的小路,依旧是熟悉的村庄,依旧是熟悉的门楼,父母早已站在门口那棵国槐树下等我了。至亲相见,没有客套话,直接进屋掸完尘洗完手擦完汗,饭菜已经上桌,四个素菜,都是父亲在自家院子里亲手种的,现吃现采,菜叶在盘子里还支棱着,非常新鲜,并且这鲜嫩的菜蔬里面长满了阳光的味道和浓浓的亲情,吃到嘴里香美可口。主食是蒸饺,这是老家遇逢节气招待亲朋好友的上乘饭食,费时费力,母亲一人为了迎接她这个远道回来的儿子早已制备停当了。蒸饺盛在碗里热气腾腾,浇上母亲精心调制的辣椒蒜汁,咬一口馨香四溢,母亲急忙催促说“趁热赶紧吃,锅里还有,给你留着呢……”其实此刻温热的泪珠已经盈满了眼眶,在我的眼睛里打转了,我“嗯!”了一声,就一直低着头一口接一口地吃,我生怕一抬头看见父母跟观望奇珍异宝似的眼神直盯盯地看着我,饱含着深情,我会忍不住让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来。

吃罢第一顿妈妈做的饭,心中温暖而踏实,余香绕齿!刚放下碗筷,妈妈就问我“明天你想吃啥饭”?说句实话,胃口是妈妈从小给养成的,所以,但凡是妈妈做的饭菜,我都爱吃,妈妈问这话其实包含了两层意思:第一是明天想吃什么具体的饭菜;第二是包涵了一种母亲对于孩子的深深的关切偏向之情。我太能读懂妈妈话语中的情感含义了也有点疼惜妈妈,别让妈妈因为我而增加了劳累,就稍加思索了一下说“啥饭好做就吃啥饭,方便就行,我都爱吃”!我妈说“吃饭,还怕啥麻烦哩!?不麻烦!”接着又说“明天擀刺蓟面条,行不行?”我接过话说“现在都什么时节了,哪有什么鲜嫩的刺蓟呀,刺蓟早长老了开花了没法吃了!”我妈略显神秘地说“咱家有嫩刺蓟哩,明儿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中午我妈神神秘秘地从冰箱里拿出了两个大圆疙瘩形状的什么物品,上面还覆着一层白白的霜花,透过晶莹的霜花能看出里面是满满的浓绿色。妈妈说“这不是有鲜嫩的刺蓟?!还保持着春天的味道哩!”原来,自打我工作以来从没有在春天里休假回家探亲过,自然也没有机会吃上家里传统的刺蓟面条儿。今年春节刚刚过完,打电话跟父母说,我打算今年五月中旬前后休假回家。就是因为我的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语,更因为我休假的日子常常因为工作的原因一改再改一推再推,很难成行,然而父母却听在耳里记在心里,天天数着日子过盼望着我回家。待到清明时节,草长莺飞,麦苗返青疯长拔节的时候,鲜绿的刺蓟芽儿就莹莹地从麦畦田野里钻出来地面了。爸爸妈妈一起下地,边干活边留心采撷一些最鲜嫩的刺蓟,在锅里焯过后控干水冻在冰箱里等我回家时能吃一口多年没有再吃过的刺蓟面。只因为儿子并不确定的一句话,两位老人便早早默默地开始精心做准备了,我翻阅了大脑里我能知道的所有词汇和语言也无法形容这一份良苦用心和我此刻的情感爆发,只觉得自己鼻根发酸双眼温热湿润嘴唇竟然痉挛地说不出话来。

母亲将刺蓟团儿放进开水里化冰煮沸,嫩绿的叶子慢慢舒展开来,漂在水面上翻滚着打着旋儿,叶边的齿状边儿和细嫩的棘刺儿还清晰整齐地排列着呢,非常鲜嫩,阳光的味道、泥土的味道合着青草的味道悠悠地弥漫在空气里,让人回味!
鲜嫩的刺蓟叶要被长时间的反复煮沸,这样叶脉叶肉才能变得柔软易碎,更容易和面团儿均匀地糅合在一起,面条才可以表现出悦人的绿色来,口感也更好一些!
刺蓟煮好后控水晾凉还得用双手非常用力地握挤出最后的水分备用。和面的讲究也很大,不能水多了也不能水少了,这个火候完全是靠多年的厨房经验来掌控的。水多了,我们叫“伤水面”,最后面条就会缺乏应有的筋道和滑爽感,口感很差;水少了,面粉不容易揉合成形,擀面时面片儿容易碎断也不容易被擀开,下水煮时容易断节,口感也差!面和好后需要和焯好的刺蓟叶再次糅合,反复揉合,最后菜面一体难分彼此均匀分布,放在盆里用湿毛巾盖着,然后就是醒面,需要给予充分的时间不能操之过急,饧面直接关系着最后面条的口感。母亲每一个步骤都是耐心精心用心地做着!一碗香喷喷的刺蓟面已经在我的大脑里面呈现出来冒着热气…….

大约两小时后,面饧好了,做饭的时间也刚好到,这是多年经验的总结,时间掌控的恰到好处,不耽误干其他家务活儿。妈妈拿出那根擀面杖,打我记事起,妈妈就用的是这根擀面杖,枣木做的,深红色很悦目,经过多年的使用,粮食的精华以及油料已经深深地渗进木质里面去了,加上经过时光地打磨和妈妈双手地反复摩挲,已经是异常光亮而透着年代感。
我站在厨房的门口妈妈的身后,看着妈妈在案板上揉面,来回反复地揉,身体有节奏的前倾然后挺直上提然后又是前倾,全身似乎每一块肌肉都在用力,头上已银丝点点的短发前后摆动,透出些许岁月的沧桑。一团面在妈妈已显沧桑粗糙的手下,渐次变得圆润而光滑了。随后妈妈拿起擀面杖开始把面团擀开,面团在妈妈的手下,柔顺地铺展开又自然地卷起在擀面杖上,反反复复,在不长的时间里,一张近似圆形的面片就展现在面前了。妈妈撩起面片进行了三次对折之后,左手按住面片右手执刀快速地等距离地切成韮菜叶宽窄的细面条,很均匀,我们形象地称作“韭叶面”,撒上面扑,自然熟练而洒脱的抖落几下,面条就如同秀发一般自然地舒展下垂,平铺在案板上,可以等待锅开下面了。这一系列的动作娴熟而自然,似乎无心而又精心,我看得出神,思绪也开始飘飞到了以前在家的日子。

在我小的时候,家里比较穷,没有那么多的精面细粮,家乡的俗语说“一烙二擀三拌汤”,意思是说做饭食时烙饼是最费面粉的,拌汤是最节省面粉的,而擀面条也是耗费面粉较多的,妈妈为了让有限的粮食维持全家人吃更长的时间,所以烙饼是根本想都不能想的奢侈品;擀面条也比较耗费面粉也是基本没有机会吃上的,经常都是拌汤下点红薯菜叶什么的就当一顿饭了。那个时候看见别人家吃着调有鲜红辣椒的面条,口水就不停地渗出来往肚里流,我的眼睛就跟饿狗似的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的饭碗和嘴巴,看着人家一口一口地把整个一碗面条完全吃完,才意犹未尽地移开几近发愣的眼睛。再后来家里粮食慢慢富裕起来了,但每到春天,父母总是下地干活非常忙碌,为新的一年的好收成辛苦操劳着,根本没有时间去挖刺蓟或者荠菜,所以能擀一顿白面条吃就不错了,加有绿菜的面条就显得比较难得了。妈妈就会跟我说“想吃绿菜面,放学了自己去挖刺蓟和荠菜”,所以一顿绿菜面常常要等很多日子才能吃上,真是让人渴望!
直到上大学之前,我也总共没有吃过几顿刺蓟面,因为春天一年就一次,过来季节了就只能等待明年了。再后来上大学,每年春天清明节前后,刺蓟长得最好的时节,学校是没有假期不可能回到老家的,自然也就没有机会吃上一碗刺蓟面了。刺蓟面也就成了一种内心的惦念!大学毕业后,随即就来到北京上班工作了,就更没有机会春天回老家了,于是刺蓟面就成了一种内心的怀念和伤痛了!今天终于有机会吃上一碗妈妈亲手擀的刺蓟面,内心的那一份感动无法言表,只是看着妈妈已显苍老弯曲的身体,心中产生出五味杂陈的味道来,令我难分难解。

妈妈切好面,舒展地摊在案板上,转身准备给灶膛里面填加柴禾的时候,看见我站在灶房门口眼神发愣,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就顺口一句“这样看妈!没见过妈呀?!”我回避似的回答了一句“我从外头刚进来,不多一会儿”。锅盖周围的缝隙冒出了白白的蒸汽。妈妈说了一句“你去门口果园里叫你达回来吃饭”。妈妈顺势去给灶膛里面填加柴禾去了,我也随即转身拔腿出门,就在两个人彼此几乎是同时转身的那一瞬间,我真切地觉察到妈妈的眼睛里面有亮亮的东西在闪动。我们这一代人和父母之间的感情往往是敏感到了彼此有意识地去隐藏它掩饰它,生怕一不小心表露出来,引惹对方而显得尴尬。

我跟爸爸相跟着一前一后进了家门,妈妈已经把绿绿的刺蓟面端上桌了,还冒着热气呢。妈妈说了一句催促的话“赶紧吃,锅里还有呢!”这一种简短的催促里,包涵着不可言传的关切,我心领神会。爸爸给我碗里挑上一筷头葱花说“盐醋辣椒各自调啊!”放好调料后,我就抄起筷子搅和着,刺蓟面那种特有的香味就悠悠地升腾起来,弥漫缭绕在整个屋子里面,钻进我的鼻子里,也钻进我的心里,激活了我沉在心里多少年的美好记忆还有感动。

我正准备狼吞虎咽似得吃起来的时候,妈妈紧接着一句“慢着!别烫着!锅里还有哩”!
“妈,我都多大了?!这还不知道啊”,我说。
“你多大了?!”妈妈带着嗔怪地说
“我都四十了!”我说。
“四十咋咧!你就是五十了,八十了,你也是我娃呀!”妈妈满脸的疼惜和怜爱。
这一种催促着又让慢着点的话语,看似矛盾,其实内心的情感方向完全是一致的,充满了无限的关照。
随后,饭桌了,爸爸妈妈还有奶奶就没有太多的语言了,其实也不需要语言,各自低头吃自己的面条,可是我分明感觉到一种融洽和亲近的空气围绕着我们,彼此都静心地体会着享受着,谁也不愿意打破这种美好的氛围。

感情的沟通和体味完全不需要太多华丽和赞美的言辞,仅仅需要感触一定环境下空气的合适的紧张度就可以彼此情感沟通了,犹如两位彼此默契的弹奏者仅仅通过轻轻弹拨一定紧张度的某根琴弦就可以将内心丰富的情感拨扬出去,就可以达到彼此灵魂的交流。
我想一碗刺蓟面的作用就在于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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