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棍儿

我相信与我生活在同一时代同一地域的朋友们,即便是忘记真正属于我们的节日——“六一”儿童节,也绝对不会忘记我们那个时代每年都肯定有的两个共同的假期——“忙假”。所谓“忙假”,顾名思义就是帮助大人干活的假期。一个是上半年的“夏收忙假”,主要是收割小麦,同时播种秋庄稼;另一个是“秋收忙假”,主要是收获玉米、各种豆类杂粮并播种冬小麦。这两个“忙假”,从我们背上书包上学那天开始,一直持续到高中毕业,便以两种方式宣告结束,一种是考上大学或者更高一级的学校,进入大城市上学,就不需要再继续“忙假”了;一种是永远留在了土地上,虽然没有了“忙假”,但从此就注定长年累月地耕耘在土地上,有相当一部分人在初中毕业时就结束了“忙假”,甚至更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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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五月底六月初,当黄灿灿的麦浪上翻滚闪耀着金色的阳光的时候,我们就心知肚明地知道,学校该放“忙假”了。关于“忙假”这件事,从我们的内心来说是矛盾的,既希望放,又希望不放,希望放是因为就可以暂时不用去学校上课了,相对自由了,希望不放,是因为放假后,家人一定会督促着我们下地干活,即便是不下地干活,也绝不可能让自己待在家里乘凉消闲。虽然如此矛盾,但学校的决定是不可能因为我们的幻想而改变的,因为“忙假”还有一项重要的活动——勤工俭学,我们是带着学业和劳动的双重任务度过“假期”的,并且每个同学必须要完成的。

大片成熟的小麦,在阳光的照耀下,亮得发白,风吹过来,沙沙沙沙地作响。太阳就像个大火盆一样从一大早就开始往川地塬坡上倾倒刺眼的火焰,炙烤着大地,空气好像汽油点燃一样,烘热、焦灼、憋闷。我们随同大人一起顶着这如火般炙烤的太阳,在地里干活。大人干割麦子、装卸搬运的重活,我们则干捡拾遗落的麦穗的轻活,但是太阳对每个人的炙烤是一样,也许是学校老师和家长想让我们明白烈日下“下笨苦”是多么得不易、多么得“苦重”,能让我们早点明白“上学念书”是“天地下最轻省、最幸福的事”,再也不要像他们一样经年累月地在土地上“黑水汗流”地干活了。
这样炎热焦灼的天气里,最好的慰藉就是给干涸的口腔、皮肤乃至内心以滋润和清凉。

卖冰棍儿的,也会趁着大热天,多卖几根冰棍,多赚点钱,便不辞辛劳不辞炎热地推着自行车,在田间地头吆喝,“冰——棍——儿——冰——棍——儿——”,期望炎热干渴的人们买一根冰棍,降降温,其实他们自己也因为炎热因为吆喝,全身汗如溪流,嗓子干如烟囱,但依然舍不得吃一根冰棍儿。没有几个大人舍得买一根冰棍儿滋润一下嘴唇、口腔、咽喉、胃肠,尽管内心是多么渴望那一种一想就让人全身颤栗的清凉滋润一下焦灼的躯体。卖冰棍儿的嘶哑拖曳的吆喝声像一只被太阳炙烤的蚂蚁一样,迅捷地钻进我的耳朵,爬进我的心里,并不停地一下一下地触挠着我内心的痒痒处,让人想挠又挠不着,难受异常。于是,我便偷偷地一眼一眼地看着父母的反应,心中那种渴望,有点难以启齿又好像很难遏制,很难遏制又不得不遏制。就在我内心有点发狠地对卖冰棍儿的说“赶紧走远”的时候,总会有那么零散的几个人,愿意狠下心来买一根冰棍儿放在嘴里滋遛滋遛地吸索,一张爬满了像灰白蚯蚓般的汗液和着泥土印迹的紫红脸堂上,露出用语言难以描述的惬意表情,那种声音那种表情,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勾魂摄魄或者近乎一种残忍地折磨,我会像一只狗一样仰着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人的嘴唇和渐渐缩小的冰棍儿,就像盯着狗主人嘴里正在啃着的一根肉骨头一样,并且时不时地舔一下自己的上下嘴唇、吞咽口腔里不由自主分泌出的过多的唾液,直到那人把那白玉般剔透的冰棍全部索吸完毕,扔掉那根不长不短仍然湿润并好像依然透着甜味的竹棍,我才会像是从梦幻中醒来一样地回过神来。

我是在贪羡了几年别人吃冰棍的样子后,才吃到我记忆中的第一根冰棍儿的,那年我几岁了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我很清楚地记得吃第一根冰棍儿时的情景。依然是一个炎热的夏收时节,依然是在“忙假”期间,地里的麦子已经收割完毕,白花花的麦垛子围着打麦场堆了一圈,父亲看着像小山般的麦垛子,挂着汗珠的紫红脸堂上隐出一丝笑意。那天,日头正好,太阳放射出利箭般的白光,落在身上犹如芒刺缠身,地头的那颗泡桐树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叶子,知了在树叶深处挣破嗓子地嘶鸣,我跟玩耍似的和家人一起把收割回来的带秸的麦子摊开在麦场上晾晒,准备碾打。汗水在额头滴滴汇聚成弯弯曲曲的小溪,顺着面颊流淌进眼睛酸辣刺激,流进嘴里苦涩咸酸,看着饱涵颗粒的麦子如同微风略过的海面带起的朵朵浪花般起伏在麦场上,父亲说了一声“今儿,一人一根冰棍儿!”我顿时就高兴地蹦起来了。

这时,地头的那条一辄宽的因反复碾压而起满厚厚土灰的土路上,一辆后架上载着我熟悉贪羡的白色油漆漆成的,内层外层都包裹着厚厚的白色棉褥的冰棍箱子,伴着卖冰棍人沙哑悠长的“冰——棍——儿——冰——棍——儿——”的吆喝声,缓缓地由远而近。当经过我家麦场头时,我看见冰棍箱子后面那两个用红漆写成的“冰棍”两个字,在正午骄阳的映照下鲜红醒目,如同燃烧的火焰一般通红通红,但对于我来说,这两个看似火热的大字却透出无限的清凉。父亲边招手边对着卖冰棍儿的说:“停一下,买几个冰棍。”卖冰棍儿的停下来,父亲从上身的被土灰和着汗水浸渍成黑、灰、黄、白相互洇染的白色“的确凉”衬衫衣兜里掏出了一毛五分钱,递到卖冰棍儿的手里,那一角纸币和一枚分币在父亲的大手里有一种当时我说不清的分量和意思。

我看见那人轻轻地掀起盖着棉絮的冰棍儿箱盖子,从箱子里立刻腾起一团白色的雾气,缭绕在箱子口处,散发出一种在我心里几乎能清凉整个世界的气息,我为此感到疑惑,但更多是感到兴奋。
当我从那人手中接过冰棍儿时,我的手指碰到那冰凉的包装纸就像触电般先是躲了一下继而捏住那根四楞的镶嵌进冰棍里面的竹棍,几乎到了小心翼翼的程度。湿润冰凉的包装纸上有着寥寥几笔但非常漂亮的淡绿色图案,让冰棍儿通体透出更多的清凉来。屏住呼吸轻轻地剥下包装纸,清凉滋润的冰棍就整体呈现在我的眼前,迫不及待又很舍不得地将冰棍送到口边。当冰棍儿触到嘴唇的那一瞬间,我的全身禁不住的激凌了一下,似有一股电流漫过全身,轻轻深入口腔触碰舌尖,那凉丝丝甜滋滋的凉爽和滋润,通过舌尖、口腔、咽喉、食管、肠胃,沿着血管、神经抵达我全身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细胞,好像这种凉爽不是凉爽了我一个人,而是我周围的世界都跟着平静下来了,这种滋润好像不是只滋润我一个人的口唇心肺,而是让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潮湿了。我只知道冬天的冰能把人的手脚冻得红肿疼痛,让人心生讨厌和畏惧,我从来没有体验过,夏天的冰能如此让人冷静、快意。那一刻,我觉得麦垛子是如此地金黄犹如黄金朵朵;那一刻,我觉得太阳不再炎热辛辣如芒刺,好像熟透的大白杏,脱去细细的绒毛透出让人愉悦的亮白;那一刻,我觉得地头上村庄里的树木的叶子绿得动人,像碧波荡漾的大海;那一刻,我觉得蝉声不再聒噪而是如此地美妙,犹如黄昏时分清风送来不远处树林里面的夜莺的歌唱。

吃过第一根冰棍儿后,每当村子里地头上“冰——棍——儿——冰——棍——儿——”的悠扬并极具诱惑力的叫卖声响起时,我总是会观察身边干活的父母的表情。大多数时候,这种声音似乎跟没有传入他们的耳朵一样,就如同一枚小小的石子掉进浩瀚的海洋,引不起一点回应来;我总会幻想父母其中的任何一个人会抬手叫住卖冰棍儿的,但我的这种幻想从一开始连同我自己也会给出一个否定的答案,这就如同期待屎壳郎变成美丽的蝴蝶那么不可能。
我渴望冰棍儿那袅着白烟的甜丝丝的透着清凉的气息,但我也隐约地感受到父母那种隐含着尴尬的作难。我无法抵抗炎热的夏天冰棍儿那种让人醉心的渗透着清凉的诱惑,但我也无法张开明知父母有点作难的“馋嘴”。在对一根冰棍儿的渴望中,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忙假”,还有暑假。童年也就在这种美好的渴望中过去了。

我始终对冰棍儿抱着一种特别高远的遥望态度,那种距离我很远但又似乎能轻易地穿透我皮肤直达我心脏深处的清凉,让我趋之若鹜,又在大多数时候有意识地退避三舍。这种对一根冰棍儿的高远的遥望态度一直保持到我读完中学。上大学后,古老的冰棍儿就慢慢被雪糕取代了,于是我就将这种高远遥望的态度的对象改做了雪糕。那份清凉让我向往。
近几年,不知什么原因,脾胃功能渐渐不好了,凉东西是进不得的,否则难受只有自己知道。于是,即便是在炎炎烈日下,冰棍儿、雪糕、冰激凌等几乎所有的冷饮冷食都与我无缘了。但,每当五月底六月初的夏收时节到来的时候,我依然会不由自主地怀念起记忆中保存着的第一根冰棍儿的那种能让全世界清凉的白玉般的剔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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