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不纯粹的农民

以一九九七年为界画一条线,正好把我现有的生命进行了对折,也正好分成了相等的两部分,但这两部分并不完全重叠。前半部分,我的肉体在农村但我的精神却想离开农村;后半部分,我的肉体在城市但我的精神却想回归农村。一句话,我的肉体和精神始终是分离的,因此,我不是一个纯粹的农民,也不是一个纯粹的城市人,这让我难堪也让我幸福,让我舒展也让我纠结,让我欣喜也让我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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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半部分,脑海里面储存着老师、父辈们反复在耳边说的“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的“现代化”生活的美丽得有点像幻影的憧憬,却用自己的依然稚小的躯体体验农村惯常的所有生存技能。这是真真切切的生命的开始,我没有办法选择生命的开端。

我生长在这片土地上,我几乎熟悉这里每一条两边生长着各色杂草的土路;每一条矗立罗列着黄土墙蓝瓦房的村巷;每一条可以狩候黄鼠游走着绿蛇蹦跳着癞蛤蟆的壕沟;每一片点缀着野花翩飞着漂亮蝴蝶的庄稼地;每一张褚红脸堂上绽放的笑容;每一个背影走路时的姿态和背影发出的声音…….所有这些,时间已经每天反复着反复着终于深深地刻画进我的生命里,我无法用任何方法将他们抹去。

在这片土地上,在我还相当幼小的年龄时,我已经在母亲的指教下,蹒跚地提着比我还要大的篮子,跟随在一群比我大的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移动起来就像大地上生出来的流动着的一团团五颜六色的云朵似的小伙伴们的身后,学会了在春天酥软的麦畦间挖野菜。我第一次跟着农民身份的父母下地便学会了在炽烈的骄阳下提着竹笼,在白得耀眼的麦茬地里捡拾遗落的麦穗,我隐约知道了每一粒粮食的珍贵。我有意无意地就认识了父母所使用过的所有农具,并且知道它们的用途,并一一体验过。母亲说“锄地时,手要握紧锄把”,我没有听话,结果一双还显稚嫩地小手磨出好几个大水泡,生疼。父亲说“干活要悠悠的,有劲慢慢使!”我依然没有听话,结果拉完架子车后胳膊腿疼了三天仍没好。爷爷说“干啥都不如好好读书”,我不信,直到后来我终于有点讨厌放夏、秋两次“忙假”,才真正体会到了农事的艰辛。奶奶说“织布纺线要拿日子熬哩”,直到后来上了大学我才真正明白明白日积月累有多么强大的力量。

天性顽劣的我跟着那些被大人们称为“土匪”“狼娃子”的小伙伴学会了爬上树套知了掏鸟窝。村里有了红白喜事,总会放电影,我会和一伙毛头小子兴奋地在人群里像鱼缸的鱼一样总是不停地在人群中窜来撞去不知道在寻觅什么,坐在用糊满干泥巴的砖块摞起来的“凳子”上,仰头观看,时而激动地喊出声来时而感动地流下泪来时而愤怒地握紧拳头胳膊腿还不自主地踢蹬几下。我会和一群是父辈或者是祖辈的农人一起躺在一片连着一片被满天星光笼罩的打麦场上惬意地思想着牛郎和织女到底见上还是没见上面,舒展劳作了一天的疲乏身躯。我没有办法不为一片盛开的黄灿灿的油菜花所吸引而停步陶醉良久,我控制不了自己不去嗅一嗅如潮般汹涌的麦浪的味道,想象它们抽穗扬花泛黄成熟时的馨香。

我觉得在完成一天的劳动回到家后一手拿着冷馒头一手拿着大葱蒜苗甚至青辣椒,这边一口那边一口地大咬大嚼是多么喷香和满足。跟着父亲我知道了哪朵云会下雨、什么样的月光会吹风。在父亲疲乏休息喝水的当儿,我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农民的把式活儿——扬场。母亲说“活儿比日子多”,于是我被母亲领着“打棉花尖”打了大半个月还没有完成,母亲却催着说芝麻地里的“草都长荒了,咱得赶紧些”。

我上过学的所有学校的周围都是庄稼地,或者说一大片庄稼地里突然有一大片蓝瓦房舍葱郁树木地校园连自己都觉得有点突兀。上学的路都是土路,一年四季只有两种状态:一种是风尘仆仆,一种是泥泞难行。我们的老师大多数是“半个农民”,上课讲的是自然科学的知识,下课说的是科学知识的自然。老师把我们当成自家地里的庄稼那样精心务弄,期待一次又一次的大丰收。大家都认为我是学生娃——将来的有知识懂科学能写文章能诵诗的“文化人”,但我始终觉得我就是个稍微有点特别的农民,因为除过上课写作业,我实在是想不明白这片土地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没完没了的终年也干不完的活。我为了逃避下地劳动,宁愿把老师布置的作业翻倍着量来写;当作业没有按时完成时,又以父母让自己在家干很多的活为借口对老师讲理由。这些都看似奇怪矛盾的事情,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我不是一个纯粹的农民。

我喜欢各种鲜花开放整洁庄重的校园、宽敞明亮书声朗朗的教室,也喜欢辽阔广袤弥漫着草木庄稼的馨香的原野,也喜欢回荡着浓酽乡音的村巷。这里的阳光给我温暖这里的月夜给我清凉,我高兴时就在长满庄稼的田野里疯跑,我郁闷时就在满天的星光下踯躅。我多少次起念想离开她,又多少次体会她的壮阔美好。

一九九七年当预示着丰收的金色麦浪卧倒在农人银亮的镰刀之下,经过炎炎烈日下的晾晒碾打颗粒归仓后,我也像父母亲种植的一料庄稼一样,到了父母期盼已久的收获季,也正如这片深厚的黄土地一样,只要流淌了血汗,它自然不会亏待为他辛勤付出的主人。那一张大红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便是这场收获最鲜明的标志。在村里人的眼里,我已经完全摆脱了土地摆脱了成为农民的命运,已经属于“外面”大世界的人了。我也一度为了人们传递过来的那一种羡慕的眼神而欣喜若狂过。但每当我从繁华喧闹的“大城市”回到寂静的自认为属于我的乡村,每当我离开有着灯火辉煌的教学楼、有着古树林立参天蔽日的校园,踏上黄土扑扑的乡村土路时,看到父母成年辛苦劳作而日渐佝偻的身躯时,我的那份荣耀感便在一瞬间荡然无存。我希望我成为农民,成为一个真正的农民,成为一个能和父母一起扛锨肩锄、朝背日头夜背星的农人,享受挥汗如雨的劳动后带给身体那一份近似空荡荡的坦然自在。但,我又想成为更好的父母心目中的那种“外面”大世界的人,给父母的农民身份以及他们被岁月的刻刀反复刻画的布满纵横沟壑的脸上涂上最能让人艳羡的荣光。于是,村里人便在父母面前说“你的娃娃一回到家里咋就不像个大学生?没架子!戴个眼镜看起来文理文气,但下地做活却泼势能吃苦,倒是比农民还要农民,真是个懂事的好娃娃!”父母因此而心头幸福,我因此而心安。

我很享受每一次握着农具站在深厚扎实的土地上劳动,远比囿于纷繁拥挤的城市的一隅要心旷神怡得多。躲进象牙塔里高谈阔论天下事,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远没有和淳朴憨厚的乡里邻居一起站在被冬日金阳照耀地温暖如春的墙根下,一起谈论脚下的土地手边的村庄眼前的人事更贴近生活更温暖心灵。时间在这里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季节里各种草木庄稼变换的绚丽无比的颜色。你不需要思想年代时代朝代的变化,你只需要感受五茶六饭在舌尖上变幻的味道就行。都市里人们总是坐在灿烂辉煌的音乐厅里听人工制造出的各种音效,在土地上只要你有耳朵就能听到各种虫鸣鸟语合奏出来的自然和谐的天籁之音。

2005年,一读就是八年的大学生活终于结束了。我一步便踏入那个被誉为中国的政治中心的那个文明大都市,这是几乎令所有我们村的人都震惊和羡慕甚至达到了嫉妒程度的大事情,是父母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突然一下子变成了如铁的事实。我因此也就基本上完全远离了那片养育了我二十多年的土地,在村里人的眼里我已经完全跟农民没有什么关系了,再也跟土地没有了什么关系,只是偶尔回家探亲才会踏上这片黄土地鞋底粘上一星半点的黄土。

十多年过去了,我曾无数次穿梭在流溢着霓虹灯陆离的光彩汇聚成的海洋里,我曾被淹没在各种机车电器之音编制出来的无形但又无法摆脱的大网里。我也不止一次地为我能通过自己的努力摆脱了父母始终认为的不让自己的子女再重复的繁重而低贱又没什么出息的农业劳动(父母是这样认为的),居身在这样繁华的大都市而兴奋而心潮澎湃。但当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之后,我真切地发现,我是无法和那片曾经承载过我太多的童年的欢乐,也承载过我太多的青少年时期为理想为父母的期待而付出的全部努力的土地,做那怕是一丝半缕的分别。每天走在宽阔平坦的柏油马路上,看着街市上人群川流不息、摩肩接踵,汽车尾灯明暗闪烁,像潮水般漫涌涨落,喧闹、躁动、热闹无法比拟,但在我看来却是那么的死气沉沉,没有生气。我只觉得在蔚蓝色的天幕下,一个个农人在如碧波荡漾的麦田里挥汗如雨地劳动,一队队牛马骡羊在碧绿如毯的莽草间悠闲自在地用嘴掐着草尖吃草,蜂蝶萦绕在它们的周围,它们的嘶鸣嘤嗡声和谐地鸣响在空阔的原野上,那才是真正的生机勃勃,给人以生命的真切感。

我有时候会莫名地为我是这样一个偌大的都市的一员,而感到惶恐、感到无所适从、觉得无比陌生。于是,我便连做梦都想回到那个我无限熟悉的村庄里和土地上,那里的一切让我放松、让我觉得亲切,那里的一草一木亲切得如同我的每一位亲人。大都市的许多我以前看似漂亮看似美丽的事物如今觉得丑露无比,相反,那些破旧不堪的乡村那些看似丑陋的事物,在自己的内心里始终觉得它们是那么的自然、协调、美丽。我无权批判任何一个我不喜欢的人或物,但我有权喜欢我认为美好的任何人和物。

时间总是会带给我们许多尴尬。它每分每秒、每时每刻都在改变着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包括我们自己。但它无法改变我们情感深处潜藏在我们灵魂中的那一份对自己最初的精神世界进行潜滋默化进行深刻洗礼那一方水土那一种精神崇拜的人事。
因此上,我成了一个并不纯粹的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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