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求学之路(一)

通往我的小学的那条路,是一条先曲折地窜行过一片村庄,再坑坑洼洼地在一片庄稼地中间爬行一段后,在接近学校围墙的当儿来一个九十度的拐弯就到学校门口了。
村子里面的这一段路,两边都是人家的房舍,黄土夯成的墙,经历了风雨岁月的洗礼,大多数都已经没有了青春的线条和棱角。你看墙头上那些稀疏消瘦、东倒西歪的茅草,即便是生机盎然的春天也萌发不出太多的生气,如同耄耋之年的老人头上那些几近萧疏的斑斑白发。墙的两面长满了斑驳的苔藓,雨水淋过颜色变成从深褐里面透出来的绿色,稍微显出一点有着生命意义的丰厚;干旱缺水的时节,成了死灰色,紧贴在墙皮上,毫无生气,如同布满了老年斑的老人的脸。再看那一座座披着黄土的房屋,古老、破旧,掩映在泡桐、古槐、春树或者皂角树的巨大树冠里面,犹如深山老林里面不知年月的败落了的庙宇,只有当围墙里面传出来猪牛羊马公鸡母鸡的叫声的时候,只有当房顶的烟囱里面袅起青色的炊烟的时候,才能让人感到它们是有人居住的,里面包含着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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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持在深深的村巷两旁的古老土墙的墙壁面,就成了我们的像现代涂鸦派随意涂画的墙壁一样,上面涂满了我们脑海里认为有趣的图案,当然还有某些我们给小伙伴起的调皮绰号和一些歪歪扭扭的很难辨认的字迹。那个时候没有触手可得的绘画颜料,甚至连一小截粉笔头都难能可贵,墙壁涂鸦就只能用干枯的树枝或者破碎了的砖瓦块的尖锐棱角完成的。因此,我便为能捡到老师扔掉的一个彩色粉笔头而兴奋半天,舍不得在那些土墙上随便涂鸦,小心翼翼的装在自己的衣兜里,但有一天,忘记掏出来,被母亲洗衣服时融化了,将一盆洗衣水和衣服染成了大红色,还被母亲批评了一顿。
那个时候,大人们总是喜欢时不时地讲一些关于某条巷子某座院落甚至某堵墙里面寄居过或者出现过狐仙或者鬼魂的故事,这让我本来就幼小胆怯的内心就更加恐惧不敢前行了,让本来就老旧无比残破不堪的地方,更显出它的神秘莫测。

就是这条路,就是通过这条路,我从懵懂的孩童走向了“有理想”的有志少年;正是这条路把我从父母们担心害怕的目不识丁的“睁眼瞎”带向了“懂科学有文化”的“新时代”的青少年。也正是这条路把我从父母乃至祖辈反复踩踏过多少遍,但始终没有丈量出生命的真正长度的古老传统的农耕生活模式中,带向了前途光明的“现代化”生活中去。我该感谢这条土路的崎岖不平,我该感谢这条土路的幽深迂曲,我该感谢这条路的两端都连接着光明。
从我第一次正式背上书包起,我每天上学都是在天不亮的时候起床,穿上衣服,用那把不知道传了几代人的铜瓢从“伙房”墙边蹲着的大瓷瓮里舀出一瓢凉水胡乱地抹一把脸,背起那个母亲亲手缝制的白蓝花格老粗布书包,拉开那扇对自己还略显沉重的屋院大门,走出去上学。冬日,满天的星斗还眨着眼睛,比现时天空的星斗似乎晶亮许多,低的低到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摘到,高的高到比自己听到的神话故事里的天宫还要高远,银河里像是盛满了水银,白光闪闪,晃晃荡荡的,像要溢出来一样,横在头顶上,四季变换着走向,总是引起我无限的呆想。低头望前方,路就在脚下,但看不仔细、看不清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凭白天形成的记忆,叫醒同村的小伙伴,一同上学,村庄还在沉睡,偶尔传出来一两声被我们的脚步声惊醒的狗的叫声,孤独里面伴有更多的苍凉感。走在一片漆黑里面,让本来就矮小的我们显得更加渺小,漆黑的村巷如同一条黑黑的魔洞,那条长长的路似乎没有尽头,如同爬行在黑洞里的吐着黑色毒信子的可怕的长蛇,一面面土墙一座座房舍兀立着,跟自己脑海里面构想出来的妖魔鬼怪一模一样,这让我们内心更加胆怯害怕,又强打精神互相怂恿鼓励。

这条穿越漆黑巷道的上学路,曾经带给我的那些胆怯和恐怖,在不远的将来就无形中成了附着在我骨质里面的坚强和勇敢。我和小伙伴们从窄窄的巷道里面窜出来,走在两边是庄稼地的通向校园的那条坑坑洼洼的田间土路上,周围的庄稼地依然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借着那隐隐约约的天光,能看见田地里的泡桐、椿树、榆树以及其他杂树那高而巨大的树冠,在暗黑的原野上就像一个个巨大的怪物,伏地爬行,睁着漆黑的眼睛,伺机要进攻我们似的。于是,我们就一阵疯跑,在北风刺骨的冬日能跑出一身热汗来。学校就在路的尽头。那时候,我并不怎么喜欢学习,但是,父母给我报名了,我知道报名费是父母用辛苦劳动才能攒出来的,来之不易,所以我必须硬着头皮把该读的书读好。老师给我讲科学知识,也讲生产劳动,我学习科学知识,也参加田间劳动,我和大家都隐约地知道,不努力学习将来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农民。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那个时候并没有在内心讨厌当一个农民,只是,父母和奶奶爷爷经常在我耳边讲起他们的悲苦经历,不得不让我努力学习。

这一段通往我小学学校的路,也在多年以后把我带到了更大的学校,我需要感谢这条路,在这条路上,我用幼小的脚印一步一步踩出了渐渐清晰的我的人生路,在这条路上,我跟随着父母踩着先辈的足迹来到了不知道被逝去的人们耕作了多少遍的土地上,和父母一起挥动着镰锄耧耙耕耘那片被父母看着是希望的土地。在这条土路上,我也看见过许多辛苦劳动了一辈子的农人,最终撒手他又热爱又憎恨的世界后,被一群穿着各种衣服的村里人,用围着黑蓝色胶布的轿子扛抬着,沿着我上学的那条土路,穿过村巷,穿过田野最后到达那个深厚扎实的九龙塬坡上,身后跟随者一溜带串的穿着白孝服带着白纸帽手拿纸棍的孝子贤孙们,在一片伴着尖锐的呜哩哇啦的唢呐的奏鸣的哭声中,永远地栖息在九龙塬坡的深处,那里是他们永久的归宿。那一刻,我似乎隐约地知道了生和死大概是怎么回事了。

这里的四季非常分明,只要你稍微留意一下这条路两旁及周围的植物的变化就知道了,甚至即便是你不留意,它们也会在任意的那一个个瞬间里闯入你的眼睛,使你不得不注意到它们。春天的清晨,我会身披一缕带着露珠的湿漉漉的晨曦,在鸟儿清脆的歌声的陪伴下,我就一路蹦蹦跳跳地上学去,经过那条幽深曲折的在漆黑的冬日清晨显得特别可怕的村巷时,心情也格外的愉悦。走到那段笔直的两边长满庄稼的土路上,返青疯长的麦苗如同绿色的波浪,自己犹如游荡在绿色的海洋里的鱼儿,显得格外渺小。路边红的、黄的、紫的、白的各种野花才提醒自己这是在陆地上不是在海洋里,于是就拿着带有叶片的树枝追赶那些上下翻飞的蝴蝶。我发现蝴蝶很聪明,总是能躲过我的追赶和捕捉,这让我有点恼怒。后来在《自然》课上我才知道,蝴蝶、蜜蜂、苍蝇的每一只大眼睛都是由许许多多的极小的眼睛一同构成了能比人看见更大范围的更多目标的复眼。那一刻,我在想,要是我也能长出两只复眼来,就可以看见跟在我屁股后面给我的衣服上、头发上仍苍耳子的那几个坏小子,也能在上课时我的两只手在桌兜里玩那只不听话的蚂蚱而眼睛也同时已经拐着弯地看那只蚂蚱时,我能用我的复眼看到老师是否已经悄悄地站在了我的身后。校园也笼罩在一片如烟如雾的绿色中,阳光在叶子上、教室房顶上涂一层金色,使得原本灰蒙蒙的蓝瓦也显出一点辉煌来。

夏天可是个美好的季节,属于我们的快乐全部是从田野里长出来的。一大早出门上学时,太阳已经冒出骄如焰火的光芒,把村庄周边辽阔的田野涂抹得金黄金黄,我知道很快,这样的阳光就让我知道它的厉害,炙烤如火,皮肤会有如触火炭的感觉。坐在教室里,听着巨大国槐树上、泡桐树上、杨树上、柳树上响成一片的蝉鸣声,心中就开始期盼着放学铃声响起。我和我的伙伴们似乎并不惧怕烈日,毫无惧色地顶着那白花花的日头,在上学路边的田野里就可以边走路边做我们自己最喜欢的游戏,找寻一些我们认为能放在嘴里嚼吃的草根或者草木的果实。田野里的各种鸟鸣清脆悦耳,由远及近、由近及远,我凭着耳朵就可以分辨出是那种鸟雀,那似在一应一答的比狐狸还狡猾的黄鼠的鸣叫,此起彼伏、神神秘秘,永远也不知道它们在哪里出没。在大人们看来酷热无比的天气,在我们看来却是充满无穷欢乐的。

蝉声渐次减少减弱直至消失,秋天就到来了。秋天除过满塬坡满川野的五颜六色的颜色让人觉得绚烂之外,满空气中充斥弥漫着各种收获的馨香,让人向往让人醉心。但我有点讨厌秋天。秋天总有连绵不绝的阴雨,下得那条本来就坑坑洼洼的土路,更是积水不干、泥泞不堪,而我又是没有雨鞋可穿的,只能穿着妈妈亲手缝制地千层底,平时倒是轻快干爽,但一到这样的雨天,完全就痛苦难堪了,鞋底鞋帮会很快湿透,在湿滑泥泞的道路上行走,稍不留心,就会摔倒,满身泥水。我是有过不止一次这样的尴尬遭遇的,衣裤又潮湿又肮脏又来不及回家更换,怕耽误了功课,只能像个“水鸡娃”一样坐在教室里听课,阴冷潮湿,全身冰凉,又被同学嘲笑,这样的事情不止发生在我一个人身上,令人极为不悦。

通往小学的这条弯弯曲曲的路,曾带给我关于妖魔鬼怪的惊惧,也留给我充满美丽奇幻色彩和童话般想象的童年记忆,让我快乐、让我欢欣。这条路把我引出了落后愚昧、引向了科学文明,我得感谢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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