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月光那时夜

在城市待久了,就烦了,烦得莫名其妙,烦得说不出理由,眼睛里竟是陌生,心里空落落的,脚、手无处安放,心就更无处安放了。
太阳一落下去,城市就到处都是光都是亮,到处都是车流都是人海,但是都很陌生都跟自己无关,各自有各自的方向,各自有各自的归途。而你在想,此刻他们是否也与我一样,心无安处?
你看那路边的每棵树,郁郁葱葱的,但每一棵都显得那么突兀,那么陌生,你不知道它从哪里来,也许在不确定的某个时候又被挪移到它不知道的地方去了。树如果有思想,它会想些什么呢?也许,那棵树真的有思想,它思念广阔肥沃、风儿自由吹拂的原野,只是你们猜不透它的心思罢了。于是,你就又开始惦念起家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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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生长的那片黄土地上,小麦在萧瑟的秋风吹起前,就已被播种进刚刚收获过的土壤里。土地默默地承载着、蕴育着,没有喘息没有沉吟,从不需要休息。你很熟悉地知道,麦苗在厚厚的雪被下面沉睡的样子。你能清楚地想象出它们在三月明媚温暖的春光里是如何睁开惺忪的眼睛,如何蓬勃出一片一片绿色的生机,只要你的听力没有问题,你肯定能听到它们在生机盎然的原野上拔节的声音,那就是一场盛大的生命交响乐。你也很熟悉它们在繁星满天的夜晚抽穗、扬花、灌浆时和着各种虫鸣制造出的那种让人醉心的幽幽的香气和静谧。当然,它们是怎样由墨绿变成黄绿最后完全变成金黄,阳光荡漾在纤细笔直的麦芒上如同流动的金子在漫淌,那萦绕整个村庄的幽幽麦香,这些你都很熟悉很确定,你不需要猜测,不需要推断,更不需要苦思冥想,这一切都是自然的存在,就像自己熟悉自己的双手一样。

这里的雨你也很熟悉,春天雨丝细而柔软像牛毛一样,柔柔的、斜斜的,织得很密,像小时候穿过很多次洗过很多次的“的确凉”衬衣,凉凉地软软地贴在身上,钻进心里,它可以淋湿衣衫,但那不叫淋湿叫“润”,一润一润地柔,一润一润地湿,万物都在它的“润”地抚慰之下,没有焦躁,只有安宁。夏天,带有生命力度的如同鼓锤一样的雨滴击打在如同鼓面一样广阔辽远的土地上,远处天空便传来了“轰隆隆——轰隆隆——”的声音,震撼内心,顷刻,雨帘就会如万箭般垂直击落在干渴焦躁的土地上,刹那间,面前就会泛起一层白白的雨雾,夹带着很熟悉的泥土青草的腥甜味道,夹带着土地因焦渴而大口吸吮甜美的雨水的“咝咝”声,迎面扑来,你能做的最好动作就是闭上眼睛,伸长你所有的神经末梢,你会感受到那种气势恢宏的气浪在茫茫天地间翻滚,很震撼,很畅快,很舒展,你已经历经过无数次了,很熟悉,这雨叫“白雨”。你知道为什么叫“白雨”吗?因为它让地面让天地间变成白茫茫的一片。秋天的雨,当然你也很熟悉,那就像妈妈的唠叨,缠绵柔软始终萦绕在你的耳边,伴你如梦,梦醒了雨在不停地下,有时候让你感觉有点烦,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很滋润很受用的,沐浴着它你会感到无尽的舒适和幸福。

这里的雨滴在那些低矮房屋的黛瓦上,印出一枚一枚几近墨色的梅花,越来越浓越来越密,最后聚成了一绺清澈的润流,从长满瓦松的屋檐上滴落下来,先是连续的,如一条条会唱歌的白练挂在那里,在落地的那一瞬间合奏成一首天籁般的音乐,后来就成了一嘟一嘟的,间间断断地滴落,先快后慢,不像是滴答在地上,却像是一涟一涟地碎在自己的心上,发出“啾——啾——”的声音,再看屋檐下的地上,整齐的一排依然带着波纹涟漪的小泥沙窝窝,清澈得如一汪一汪的清潭,像自己的依旧泛着微微的清清的波澜童年的记忆,偶尔有一个两个调皮的小甲虫在里面游泳,荡呀荡的,仔细观察会发现它们的脚手有点慌乱,你想可能是在寻找妈妈或者觅食的路上迷失了方向,不小心掉落进这深潭里,于是,你顺手从旁边地上捡起一枚枯败的叶柄将它们一个一个地营救上来,看着它们先是噤若寒蝉地迟疑一下,然后快速地向着墙根远去的小小身影,你似乎觉得它们就是你自己,总希望回到自己熟悉的一隅,即便没有风和日丽,即便没有碧海清泉,但是自己不会那么慌乱不会那么手脚无措,心里是踏实的。

这里的风你也很熟悉,风起时,夹杂着黄土、沙粒、枯枝败叶、麦秸柴草,天地间一片昏暗一片昏黄,村庄和原野都变得朦胧模糊,一旋儿一旋儿地像柱子一样立在天地之间,人们佝偻着身体狠勾着头颅顶着风,就像顶着一面快要倒塌的墙,不敢松劲,一松劲好像自己就要被淹没一样,满嘴的沙子,碜得牙疼,眼睛睁不开,只能凭着记忆走路,但走不错,你们把这样的风叫“黄风”。小时候,冬未尽春将至的时节,“黄风”就像从不远处的山头上生出来的一样,骤然间就有了,并且会连着刮上好几天,人们大多数缩居在家里。风停了,停得很奇妙,停得很干净,带着哨子的“黄风”突然间就消失了,无影无踪,你就开始呆想,这风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又到哪里去了,往往是没有答案。你只看见天地间一片爽朗,蓝盈盈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明净得像没有一丝波纹的湖水,原野还是原先那么辽远,太阳依旧铺照上去,让你内心产生出许多够不着摸不透的想法来,两个词可以形容那种感觉:通透、舒展。

那时候的夜晚你很熟悉,有时候天空挂着一轮或圆或缺的月亮,有时候天空空荡荡的,连星星也没有,空得让人害怕。没有月亮的夜晚,夜黑得就像探不到底的深渊,你觉得它很坚硬,黑硬得就像一块乌铁,摸上去冰冰凉凉的,有点钻心,有点瘆人,你有点胆怯了,有点恐惧了,但当你迈步走进去,它却可以为你让路但同时会像水一样立即紧紧地围拢过来贴着你的皮肤将你千层万层地包裹起来,它就那样密密地裹缠着,像是不透风的布让你喘不过气来。于是,人们学会了黑夜之中的交流、问路的信号——咳嗽,对,就是咳嗽。通过“吭,吭,吭”的咳嗽声,你就可以向对面打招呼,对面也可以向你打招呼,你很可能通过这样的咳嗽声,知道对面是谁,身份、辈分、问候、探寻就都通过这简单的咳嗽声了解透彻了。那时候父亲总是对你说“夜气太重,伤人,晚上就别出去了!”但父亲却总是在夜幕降临“下工”以后,披裹着这样的黑不透风的夜色淌着这样的夜气“串门子要账”的,再淌着这样流动着的黑漆漆的如同潮水的夜气回到家里。那时候你总是对父亲充满了敬佩,那么黑的夜晚,他敢独自一个人在黑咕隆咚的村巷里走村串户打响预先在心里指定的门环,也敢穿行在田间曲曲折折的小路上,那看不见的黑色田野里似乎隐藏着许多面目狰狞的妖魔鬼怪,你甚至不止一次地想象父亲大摇大摆无所畏惧地走过这样的黑色时的从容神态,并且他还不会迷路,会准确地回到自己的家。长大后,你才知道,那是一种生活的责任壮出来的胆量。

没有月亮的夜晚,星星就像一枚枚银钉一样,钉在那块黑漆刷成的门板上,闪着幽幽的光,但更像银色的灯盏一样,一盏一盏地亮在那里,低的好像伸手就可以摘到,高远的自己都不敢想那到底有多远,给黑得透不过气的夜晚凭添了一点慰藉。那时的夜很黑,但有月亮的夜晚,天地间却银辉荡漾,一片银亮的白。特别是秋天,天空显得特别高远,几片白云悠闲地飘荡在空中,就像收种完毕的农人悠闲地游荡在熟悉的小路上,瞭望着广阔深远的田野,从内心深处发出那一声声带有舒缓疲劳的叹息,就像休耕的牛在厩窠里倒着沫用尾巴左右扇打着牛虻,就像马一前一后摆动着耳朵眨着眼睛,蹄子轻轻地刨着圈里的土,不时地喷个响鼻,就像远处传来几声不紧不慢的狗吠声,恹恹的,并不突兀,整个村庄都被那月光笼罩在祥和的氛围里面。

有一年,在一个碧空四垂的日子里,时令已经到了深秋,风吹过来凉凉的,当西边的大山吞没了最后一片挂在天际的火烧云时,一轮大如银盘的月亮像船儿一样,遨游在浩瀚如海的乌蓝蓝的天空里,旁边有几片犹如海鸥般轻盈飞翔的云彩或前或后地萦绕追随着。父亲母亲还没有回到家,妹妹看天黑了便哭喊着要妈妈,怎么也哄不好。你便抱着妹妹坐在门口的门墩石上等待父母回家,等了不知道多久,父母仍是没有回来,妹妹已经哭累了躺在你的怀里枕着我的胳膊睡着了,时间久了你的胳膊腿都有点发麻,但不敢动弹怕摇醒了妹妹又是一阵歪哭,如水的月光照在妹妹的脸上,你可以清晰地看见妹妹脸上弯弯曲曲的泪痕,有几丝头发散乱地沾在妹妹的脸蛋上、嘴角边。不知过了多久,父母回来了,淌着银亮的月光回来了,拿着沾着新鲜泥土的铁锨耙子回来了,那一刻,你并没有看见父母满身的土灰泥痕,只是委屈地哭了,眼泪顺着脸颊肆意地往下流,凉凉的,母亲从你的怀里接过妹妹,摸娑了一下你的头发,嗔怒地说:“我和你达(爸爸)浇地去了,麦子不浇明年吃啥呀?!水泵的水太小流得太慢,就回家迟了。你都长大了!以后我跟你达晚上干活回来晚了,你就带着你妹先睡,月亮多亮(母亲用手指指了一下天空的月亮),屋子里肯定亮堂堂地,不用害怕……”你带着哭腔地“嗯”了一声跟在父母后面回家睡觉了。你根本不可能相信月光能代替父母成为一种陪伴呢。那一夜你梦见漫天的星斗聚成了一条巨大无边的河流,银涛粼粼,你突然长大了,父母亲和妹妹坐在一条大船里面,你摇着橹,载着他们向无尽的远处荡去…….

你小的时候村里许多人家是在月光下干活的,犁地、耙地、耱地、播种、收获,那月光清澈得如同从天空流泻下来的透明的水银一样,落在刚刚犁过的泛着泥土馨香的土地上就成了河,但并不流走,人不是走在地面上而是淌在银色的河水里,自己的影子、牛的影子和着悠扬的吆喝声在那无边的河流里,波光粼粼、晃晃荡荡,一漾一漾的。秋已至,天未凉,劳作一天的人们此时闲适地坐在门前的空地上,月亮在上,巨大的槐树的婆娑枝叶给人们撒上一身的银钱,蒲扇轻摇,细语喃喃,相互间叙说生活的冷冷暖暖、辛辛酸酸、坎坎坷坷,当然也有内心的幸福和些许的慰藉。母亲们就在这样的月光下,边乘凉边纳鞋底,绳子拉得“哧啦、哧啦”响,纳一针便将针尖顺着鬓角的发迹披一下再纳下一针,动作重复但不单调倒像是节律优美的音乐。一群孩子,徜着月光,做着重复但永远充满乐趣的游戏,或者听着老人讲关于遥远年代的故事,脑海里充满了色彩斑斓的想象,数着满天绚丽如万花筒一样的星斗伴着一片虫鸣进入梦乡。
那样的夜晚是可以和雨联系起来的。下雨的夜晚特别静谧,虫鸣声隐匿进深深的洞穴里,狗叫声也在深邃的村巷里面消失了,檐前的滴雨声衬托出来的夜,净得像一片没有一丝风浪的湖水,平展展地铺在你面前,那种静是震慑心灵的。躺在结实的土炕上,你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你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你甚至能听见自己那莫名其妙的心思从骨缝里长出来的声音……你很清楚地知道那一绺一绺的细水丝线最后汇聚成了大大小小、弯弯曲曲的溪流,在村巷里、在田间的土路上、在干渴的原野深处任意漫流。于是,你就开始感叹,感叹这样的雨和这样的夜,同时脑海里生出多少曼妙的音乐、多少抽象而绚丽的图画来。这样的夜里,你就完全忘记了曾经的恐惧、忘记了曾经手脚无措,你一门心思地伸长耳朵、伸长灵魂深处的触觉,你想感知每一滴雨的形状,每一滴雨滴在地上碎成一朵花儿开进你自己身体深处的那片田野上。每个这样的夜晚,你都是枕着浸透了老墙泥土的特殊香味的落雨声入梦的。

当然,雨是不能和月光同时出现在同一片天空上,这是相悖的自然现象,但是,你愿意这样想象。你看见如银的清晖撒满整个天空,夜因此不黑暗了,而是多了许多你还不太清楚的被叫做浪漫的味道。雨,是那种细而柔的、一小滴一小滴的,月光渗进每一滴雨,于是雨就不再是雨了,而是一枚一枚闪着银色光亮的珍珠,纷纷地,斜斜地从不猜不出的天宇里往下滴落,当然那不能再叫滴落了,准确地说应该叫飘飞,对,就是飘飞,满天满眼都是飘飞的珍珠,都是晶莹的珍珠,还有那丝丝缕缕的月光此刻就像珍珠幻化成的丝线,将这漫天的珍珠一股脑儿地穿起,一缕一缕地都流进了你的眼睛里,我从你的瞳仁里能清楚地看到这童话般的场景。其实,那就是你的内心,那就是你的情感当然肯定包括爱。
你的童年就笼罩在这样的月光之中的,在漆黑的夜晚,在父母亲不在的夜晚,有月光一直陪伴着你,你能感觉到月光的温度,你能嗅到月光的味道,你能触摸到月光的质感。你在月光下写过字、看过书,月光温柔得像某位自己喜欢的老师的目光。你的童年也一直有着那样黑漆漆的夜,夜很黑,黑得深邃,但是你熟悉它,它包含着你熟悉的虫鸣、包含着你熟悉的狗叫声、包含着你熟悉的人们的咳嗽声,包含着你熟悉的门缝里透出的那一缕隐约的灯盏的亮光。

城市的月光混混沌沌的照不出清亮的世界,让原本清楚地东西失去了界限,混成一团、揉成一片,分不出谁是谁;城市的月光没有温度,它的温度被路灯取代了,但人们又漠视路灯。城市的夜晚是路灯守护的,人们甚至已经忘记了月光的存在,人们从不抬头看路灯,更何况月光。
那时的夜色虽然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甚至辨不出方向,但是那样的夜色黑得不虚空、黑得踏实。那样的夜晚有清脆的虫鸣声、有熟悉的狗叫声、有人们的酣睡声告诉你身处何地。你也许曾经害怕过那样的夜晚,但是经历过之后,你会长大,你甚至会喜欢上它。
图片在城市生活了十多年了,你还是依恋那时的月光那时的夜。那种清澈、那种踏实让你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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