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语里的古雅韵味

无极人说话，底气壮嗓门大，外地人听来象吵架，还带着卷舌音，象大口吮吸菜粥糊糊，有一股呛鼻子的泥腥土气。然而，留心品咂父老的口语，土腔土调的间隙里，却捎来悠远的墨香，似从雕版的古书里飘出，流淌着文人墨客笔端的雅致。

在无极民间，把关乎衣食住行的土词儿信手拈来，就能敲出青铜器的古韵，往往凭了中文本科的学识不能破译，须得借用《辞源》、《辞海》来帮忙。如果称光鲜的衣裳为华服，已经沾带了书面用语的文雅，而很少人知道大雅的“乌服”。乌服在《广雅》里是为：孀妇之裳。偏在乡亲们的嘴边化雅为俗，“守寡乌服”成了寻常俚语，用来指说丧夫之妇的孤独可怜。膳，在《礼记.玉藻》解释为：美食也。历代只配皇家使用，合不合口味都叫“御膳”，弥散着高贵的霸道气息，而在我的黄土小村，当谁家的餐桌上偶尔沾了荤腥，就叫做“改膳”， 惟在这庄稼主打牙祭的家常话里，“膳”才还原了美味儿的本意。堂的原意是正面的房舍，在四合院里与厢房对应，是长辈的居住之所，这在乡间依旧沿用，悬挂在堂屋的画幅佩了对联，称作“中堂”，结婚对父母磕头，谓之“拜高堂”，皆由此延伸而来。一个“行”字分两半，读作彳亍，在李贽的《观涨》诗里，有“彳亍上滩舟”的句子，被清代的大才子袁枚誉为：唯彳亍而美，以僻而达雅。无极人听了难免摇头，这在他们呀呀学语时就常挂嘴边，用以形容慢步行走，说是“彳亍就来了”。围着一个物体转，现代汉语通常叫做转圈儿，而语词里使用“绕匝”者，似乎仅有两例，一是曹操的《燕歌行》：绕树三匝，无枝可栖；一是在我家乡表示跑腿的费劲，办事的周折，所谓：绕了一匝又一匝。

许多的词语，已经锈蚀在竹简，却被老乡们的日常生活打磨得锃亮。诸如“颟顸”，单看字型就老态龙钟，一副古怪的相貌，作为行动迟缓，做事马虎的形容词，似乎只配和这个词的本身对号入座，而在家乡的俚语里，却原意照用，一天也不曾闲暇。闲暇，是古语里的闲工夫，翻成如今的口语，是“没事儿的日子”，因了被“无暇顾及”等一两个成语牵扯，“暇”字才安睡在电脑的字库里，偶尔被唤醒一回，村夫野老却每每吐露在口，尤其是商贩，一律把没有集市的日子称为闲暇，虽为引车卖浆者流，却无意珍爱了古人的雅好。犹带着古栈道的尘烟，轩和轾依旧被用来称谓车辆的前辕与后尾，从木轮大车到如今的电动三轮，前仰为轩，后高为轾，耕稼之夫如是言说到今天，与原本的意义不偏不倚。热饮老酒的不少见，而把热酒的过程叫做“筛酒”，就带了杜康造酒的麯香，古时的米酒过滤后热饮，筛和煮是必须的过程，而今的烧酒无需过滤，庄户人家火烤酒嗉子，沿用了一个“筛”字，无意间透露出陈酿般的古味儿。古风古味，不时跳上农家的舌尖，却往往又和文言的助词搭配，一个个“焉”字，或者更为古老的“耶”字，作为语助虚词，使用频率极高，总挂在感叹句或者疑问句的末尾。如嗔怪言语吞吞吐吐的老蔫：你可是说焉，可是不说焉？或者问敲门的来者：你是谁耶？

琢磨无极土语里潜藏的古典词汇，似乎是官员用语的积淀，甚至带着士大夫阶层的典雅。旧时官衙点名，总在早五点或者七点之间，是为卯时，叫做“应卯”或者“答卯”。如今，“应个卯”和“答个卯”，依然是“按时打个照面”的意思，实用在童叟的口头。金枝玉叶小姐们的闺房，是做女红学书画的所在，富贵门第雅称闺阁，而柴扉草舍里的村姑出嫁，却也叫做“出阁”，单这说辞，就使那些柴禾妞子平添几分端庄与贤淑。旌是古时的旗子，官宦人家出行时排场的仪仗，所谓旌旗猎猎。无极平民百姓出殡的灵柩，古往今来也是大红的布幡，飘摇如云，就叫做“旌”。还有送葬中的“路祭”一词，来由相当古远，《红楼梦》里，贾家的贵族亲朋路祭秦可卿，是“路祭”作为场景和词汇首次出现在小说里，今人读者以为稀罕，却不知这在滹沱两岸已是素常的丧葬习俗，习惯用语。好多的词语，只能从泛黄的古籍里偶尔读到，却能在瓜棚柳巷轻易听得。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里写道：伯乐既殁兮。这“殁”是人之死的古称，多用以指说贤哲的亡故，恰如无极人的口语，特指老人寿终正寝，暗含着对德高望重者的尊崇，与在太史公笔下的意蕴无二。

语言的雅和俗，在于时间的阻隔，还在于使用者身份的文野。比如“优雅”，这词儿够优雅了，其从容的意象，不止是谦谦君子或者娴静淑女的专利，无极的乡叟农夫，也时时用来调教毛手毛脚的孩子，总是说：你，优雅着点儿！原来雅和俗是互相转换的，想来，唐诗宋词的清词丽句，文绉绉得有些艰涩，当初也是土语入了韵辙，与现今的流行歌曲无异。

《水浒》里写到林冲在风雪山神庙时，一句：那雪下的正紧。一个“紧”字，被无数的评论家千番褒奖，说如何的传神，如何的雅趣奇绝。其实，在无极老乡的嘴边，所谓“雪下得好紧”，“雨下得正紧”，极为平常就顺嘴溜出，被写文章的拣去，成了宝贝。俗腔也罢，雅韵也罢，在那些嚼糠咽菜的嘴里，在那些吼喝牛马的嗓音里，我的乡亲不是附庸风雅，也不是掇拾墨客的牙慧，他们率性地谈吐，乡音从历史沿袭而来，或如青铜编钟，以浑厚清亮的音色美，轰响在时代的节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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