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逃离”的故土—蓝田

一天,外孙指着我胸前的资历牌问:“爷爷,你这上边是多少数?”我说:“你数数看。”他数完后说:“是四十一。”我说:“对。爷爷当兵已经四十一个年头了。”说完,自己心里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几许感叹:时间过得真快啊!军营中度过了四十一年,竟真像“一眨眼”似的。“人生天地之间,俯仰一世”、“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等诗文,刹那间也都从脑海深处跳了出来。
拥有四十一年军龄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我离开生我养我的故土,也已经四十一年了。这样思量着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两个字来: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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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不止一次地对我的学生说过:我当兵时的动机其实是并不纯洁、并不纯正的。要说“奉献青春、报效国家”的崇高思想一点没有,那肯定是不符合实际的,但说实在话,当时一心想当兵的最主要的原因,却是想要逃离故乡——蓝田。因为在我二十岁之前的记忆里,蓝田给我留下最深的印象,就是一个字:苦!
 
蓝田曾经是全中国最贫困的县份之一。
儿时,常能从长辈们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语——
顺口溜是:进了蓝田县,就像进了母猪圈。(县城之脏乱差可见一斑)
歇后语是:蓝田的老爷——“码卡”。(此词语来历复杂,含义丰富,但最基本的,有“糟糕”、“差劲”、“糊涂”、“不优秀”等意思。)
用谜语猜县名时,别的县是:俩和尚抬西瓜——三圆(三原),两邻家无界墙——邻通(临潼),羊圈里放鞭炮——惊羊(泾阳),而我所居之县则是:狗舔油葫芦——难舔(蓝田)……
在我脑海中关于故乡的“词汇库存”里,几乎找不到多少赞美的词汇。这样的故乡,怎能不让人产生逃离的欲望呢?

 

然而,仿佛命中注定了似的,我最终并未能逃离蓝田,因为我无法逃离!
虚龄三岁时(1955年),我曾“逃离”过一次。那是随着父母一起走的。共产党执政的新中国刚建立不久,忽然传出了一个消息:政府计划在灞河上修建一座水库,而我家所在的拾旗寨将成为蓄水区。父亲想,与其将来被政府移民到不知怎样天高地远的去处,不如自己趁早寻觅一个比较理想的栖息之地。于是便在高陵县药惠乡银王村买了十五亩土地,带着三个未成年的儿女(二哥三姐和我),定居在了银王。
然而,1959年在我虚龄七岁的时候,我们又从高陵搬回了蓝田。原因有二:一是得到确实消息,原计划的水库已决定不修,百姓再无迁徙之虞;二是1958年全中国“大跃进”,大哥进了兰州炼油厂警卫队,家中只剩下大嫂和比我仅小两岁的侄子。那样一个大荒院,“院墙”是一道上崖的土坡,安全系数极低,尽管当时的社会风气很好,但一个年轻女人带着一个幼儿处在那样的环境里,也着实让老人放心不下。于是,十五亩土地无偿留给岳惠公社,150元卖了三间刚盖不久的瓦房,一家人又回到了蓝田。

 

从高陵回到蓝田不久,就发生了那场让几亿中国人永远难忘的“三年困难”。困难时期遭受饥饿的滋味,至今我仍记忆犹新。“三年困难”过后,刚过了几天能吃饱肚子的“好日子”,新的噩梦很快又来了:先是“四清运动”,接着就是持续了十年的“文化大革命”。
那样长的一个时段里,我对蓝田的总体感觉是:苦!而苦的最突出的标志则是:饿!从1967年虚龄十五岁开始,直到1972年参军离开蓝田,我几乎一直在“为解决肚子问题”而“奋斗”。
拾旗寨位于灞河北岸,河滩里有些水地可种水稻。然而种稻之人却难得吃上几顿大米饭,我们必须拿这种好吃的细粮到“河北”(渭河以北)或西安城里去换粗粮——包谷或高粱,一斤换二斤,为的是多得一点谷物,把空虚的肚皮撑得稍微圆满一些。

 

1967年腊月的一天,我跟大哥以及一位探亲的现役军人,用架子车拉了约一百五十斤大米,打算到渭北去换包谷。不料突然变天了,寒流袭来,气温到了零下十几度,渭河结冰,渡船无法通行,我们只好在一个叫“行者”的村子里停下。呼啸的北风吹到脸上真像刀子割着一般,那“旧套子”(即已用过多年的旧棉絮)填充的棉衣棉裤裹在身上,和几张薄纸相差无几。我的脸冻得乌青,浑身不住地发抖,脚和手僵得几乎不能动弹,如果不是那位善良的生产队饲养员让我们躲进储备麦草的窑洞,那天我真有可能被冻死(几十年过去了,我虽然不知那位善良饲养员的姓名,但却一直忘不了他)。钻在那尚能保持一点体温的麦草里的时候,我在心里问:你为什么会遭这样的罪?不就是因为蓝田缺粮吗?所以也就在心中暗暗发誓:假如将来有可能,我一定要逃离蓝田这个穷窝!
如果让蓝田人聚在一起说当年为吃粮而奔波的辛酸故事,估计几天几夜也说不完。当年蓝田人广为流传的顺口溜中就有这么两句:“户口在蓝田,口粮在泾(阳)高(陵)三(原)”。然而,当时的各级“革命委员会”却往往不肯承认这样的事实,以致演绎出许多掩耳盗铃的故事。

 

1972年暑期,我高中毕业回乡不久,带着好容易从“鸡屁股银行”(四只母鸡)、“鸭屁股钱庄”(四只母鸭)和“绵羊储蓄所”(一只绵羊)攒下的三十多块钱,骑车到泾阳县云阳镇一个亲戚家买了一百多斤小麦,不料返回时被埋伏在玉米地里的高陵县市管会的人拦住了,硬说是投机倒把,要把粮食没收。我苦苦哀求,声泪俱下告诉他们:真的是家里缺粮,买回去自己吃的,绝不是投机倒把。然而人家就是不信,非要拿出蓝田县革委会的证明来才能放行。没办法,我只好回乡开证明。大队的证明好开,因为村里因缺吃而买粮的人很多,所以几乎没说什么话,大队文书就把证明开了。可是到公社却打了“绊子”——公社的秘书一脸严肃地说:“这证明怎么能开呢?要证明咱蓝田人粮食不够吃,这不是给社会主义抹黑吗?”无论我怎样央求,人家就是不开。
公社革委会的证明尚且开不出来,要开出县革委会的证明就更是痴心妄想了。
一家人辛辛苦苦攒了那点钱就为了买粮,如今粮没买回来,连钱也都打了水漂。我痛苦极了,几次都想扑向迎面开来汽车一头碰死。虽然心有不甘,但却一筹莫展。就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忽然在街上遇到了一位高中同学。他毕业后回村当了大队的文书。跟他聊天时,无意中看到了他手上拿的一张纸,那纸上有一个醒目的大红公章——公社革委会的公章!我的目光立即被那红红的圆圈拉直了,声音有些发抖地问:“你手上拿的是……”
同学笑着说:“是一个会议通知。”说着就把那张纸递到了我手里。
接过那张纸刚扫了一眼,电光石火一般,我脑海里的“灵感”迸发了。为什么不能用这张纸“改造”(准确地说应叫“伪造”)一个证明呢?因为那通知很短,只有两行字。而字和公章之间却留下了很大一片空白。把那两行字裁掉,不就可以弄一个“很象样”的证明了吗?于是我问同学:“可以把这张纸给我吗?”
同学很诧异:“你要这干什么?”
我把前因后果以及想要这张纸的真实动机原原本本给他说了,同学几乎想都没想就说:“拿去用吧。通知的内容我都记住了。能用它给你帮个忙,也算我做了件好事。现而今这世事,唉……”
最后的结局是:高陵县市管会的人看了那“改造”的证明信并未怀疑它的真假,但却说“我们要的是县上的证明,公社的证明不顶用。”当我的心又一次下沉的时候,他又找补了一句:“不过有了公社这证明,基本可以定性你不是投机倒把,但粮食还是不能给你。”
我问为什么,他说:“上头有通知,粮食不准出境。”
也许是看着我绝望的眼神有些可怜吧,他想了想说:“可以按国家定价给你退些买粮款。”
我是三毛一分钱一斤买的,国家定价是一毛一分。受了许多辛苦,费了许多周折,一粒麦子没买回来,三十多块钱变成十多块钱,我又回到了蓝田。
见我沮丧难过,母亲宽慰说:“我娃不要难受。好歹钱还回来了一些,没全叫人家没收就好得很了。没有麦也罢,包谷面、红苕片、浆水菜咱都能吃……”
我在悄悄流泪的同时又一次暗暗发誓:一旦有可能,我一定要逃离蓝田!蓝田太穷了!

 

1972年征兵时节,我终于穿上军装成了一名铁道兵战士。当我穿上从罩衣到裤头全都是崭新的军装时,又一次悄悄地流泪了。那时我就告诉自己:为了能永远吃上那可以放开肚皮吃的白馒头、大米饭,你一定要在部队好好干!只有在部队永远扎住脚了,你才能永远逃离蓝田!

然而,当我在部队待过几年之后,忽然又很想念我的蓝田了。收音机里听到一个秦腔的旋律,我的心就象被一只柔软温暖的手轻轻地摸了一下,心弦不由自主地就会久久地颤动,思绪立即就会飞到灞河边,飞到蓝田县,飞回我的拾旗寨,飞回我的水家沟;因公出差,走在大街上,只要听到陕西口音说出“蓝田”两个字,我就不仅要回头张望一下,而且一定要停住脚步问一声:“你是蓝田哪搭的?”

我终于明白:我其实是逃离不出蓝田的,无论是清醒时在天涯海角,还是做梦时在天宫地府,我的身上、心上都刻着这样几个字:我是蓝田人!蓝田那一方土地承载着我将近二十年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我生命的根须扎在蓝田。

 

参军四年没回过家,我对蓝田的思念越来越急切,越来越强烈了。我想回蓝田去,看父母,看哥姐,看所有我想看的人。四年之间,家乡有变化吗?变化大吗?变成什么模样了?家乡人还再为吃粮发愁吗?看报纸、听广播,都说全国的形势一片大好,到处莺歌燕舞,到处凯歌飞扬,天天都有捷报传来,社会主义新农村在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指引下蓬勃兴旺,欣欣向荣……
写家信时,我也曾多次问到家乡的情况,回信总是说:“家里一切都好。”这样的话,我也不知真假,因为当年我给在兰州工作的大哥写信时,母亲总是叮咛:“远路上报喜不报忧,屋里无论多难,都要给外头的人说家里一切都好。”现在的情形跟那时的情形还一样不一样呢?
 
终于,1976年8月,我得到了参军以来第一次探亲休假的机会。
我满怀着激动的心情来到出站口,刚走到车站广场,呼啦啦七八个人朝我围了过来。他们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有的伸过来一个脏兮兮的搪瓷碗,有的伸过一只粗糙而乌黑的手,眼巴巴地望着我,一脸自卑地乞求着:“解放军叔叔,给点吃饭的钱吧。”“解放军叔叔,有馍给一口也成。”
我立即就明白了:他们是一群乞丐!
 
我当时仅仅是一个有着四年军龄的战士,即使在青海最艰苦的地方——天峻,一个月也只有15元的津贴费。这次探亲, 满打满算也就带了一百元钱。这么多要饭的,我怎么能打发得过来呢?可是看着他们那可怜的眼神(有的显然比我年长许多,却把我叫解放军叔叔),我又实在不忍心拒绝,就从兜里掏出了两块左右的零钱。这个一毛,那个五分地散着。正散发时,突然听到一声大吼:“解放军同志,别惯他们的毛病!”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中等个头的男人,上穿白衬衣,下着蓝裤子,胳膊上戴着个红袖章,看样子是广场管理人员。那些要饭的见他来都慌忙跑开了,但眼睛仍恋恋不舍地看我。那人对着那些跑开的人骂道:“都是些懒垂子货!不好好在生产队干活,专门跑到这地方来给社会主义抹黑!”我问:“他们都是哪里的人?”那人鄙夷地哼了一声:“都是蓝田的一些懒垂子!”
我脑袋嗡地一声响,脸上顿时象着了火一样,拎起提包做了贼似的逃离了火车站广场。
“给社会主义抹黑!”这是多么熟悉的罪名啊!四年前,公社的秘书这样说过我,今天,这位广场管理人员又这样骂我的“乡党”!不是到处都“莺歌燕舞”了吗?他们为什么还要给社会主义“抹黑”呢?
带着一肚子的疑惑回到家,通过亲人的嘴才知道:四年间蓝田县并没有多大变化,还是照样缺粮……
母亲把四个荷包鸡蛋端给我,而她自己却端起了一碗蒸熟的红薯叶子,那红薯叶子里搅了一点黑麦面——准确地说,那只是磨得比较细的麦麸皮!当我要用鸡蛋换母亲那碗麸皮拌红薯叶时,母亲说:“这个好吃,我就爱吃这个。”几颗泪珠落进碗里,那鸡蛋我是一口也咽不下去了。
那个时候,我在心里又一次发了誓愿:我一定要在部队好好干,一定要争取永远逃离蓝田,而且将来如果有可能,我要将父母也都接到部队,永远逃离蓝田!

 

然而,几十年过去了,我不但没有逃离蓝田,反而离蓝田越来越近了——1983年,当铁道兵即将集体转业时,仿佛鬼使神差似的,我竟调到了第二炮兵工程学院(现为第二炮兵工程大学),距蓝田县境只有几公里路程。
从事文学创作几十年,薄薄厚厚地也出了七八本所谓的“著作”,然而仔细盘点时才发现,虽然我拥有四十余年的军旅生涯,而反映军队生活的作品却不到十分之一,百分之九十写的都是农村,所用素材几乎都来自蓝田。我终于又一次明白:我生命的根须早已深深地扎在蓝田这方热土上了,想“逃离”是逃离不开的。

 

更何况,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国家整体局势好转,蓝田的面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尽管还有贫困,还有很多不尽人意的事,但是,如今无论走到什么地方,说“我是蓝田人”时,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自卑和羞惭。值得蓝田人自豪的东西很多:蓝田的美玉,蓝田的名厨,蓝田的水晶饼、大银杏、大樱桃基地……尤其是蓝田悠久厚重的历史文化更让人心驰神往:从公王岭到华胥沟,从羲母陵到老冢湾,滚滚灞河,当之无愧是华夏民族血脉的源头(此观点已有学者论证)!大忠、大防“四吕”兄弟,关中大儒牛兆濂,文化巨子阎甘园……在蓝田的文化天空中,曾有多少耀眼的明星值得我们敬慕仰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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