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在左,天堂在右

天已经快黑了,夕阳再在山坡上打个滚儿就要落山了,牛的肚子早已鼓起来了,卧在歪脖的大柳树下眯着眼,像是在享受这静谧温和的山色与时光。他和弟弟爬树摘野果子,也早早满了衣兜,他说,我们回吧,回晚了,爸爸一定又会光火。
可是弟弟却磨磨蹭蹭地不肯回。
他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上前一手扯过弟弟,然后一手牵起牛往回走。弟弟像是极不情愿的样子,眼里竟然又添起一层莫名的恐惧来。若回家晚了,爸爸肯定会吼的,要是赶上爸爸心情不好,没准儿还会挨打。这对他们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了。而今天,弟弟也怪了,早点回家对弟弟来说看上去倒成了件可怕的事,他不知道弟弟在担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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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他们回到家,见了爸爸,他才终于明白弟弟在怕什么。
爸爸一看见弟弟,就暴怒地吼道,明娃,你给我滚过来。
弟弟像只听话又害怕的小猫缩在原地,身体发抖,爸爸已不由分说,扯过他,然后夹到胳膊底下,就像是夹一只小鸡一样进了屋,那一刻他也跟着担心起来。
屋里传出了爸爸雷声般地吼骂,说!酒瓶是不是你打碎的,是不是,你吃饱撑的,拿酒瓶干嘛?又换不了几毛钱……
紧接着就传出了那熟悉的、令人心里发颤的竹板爆屁股的啪啪声,弟弟哭嚎声也一声一声跟着漾起来了。他终于明白了怎么一回事。
贪嘴的弟弟又想拿爸爸的酒瓶去小卖部换糖吃了,应是不小心,把还有酒的瓶子不小心打碎了……
爸爸就是这样一个轻易就会暴怒的人,一个一天也离不了酒的人,一个一天没有打孩子,就好像这一天没有过一样。他和弟弟经常被打,就好像是每天必须向爸爸交的作业。有时候,甚至不是他们淘了什么气,只是爸爸不高兴了,就扯过那个放在橱顶的两寸宽、二尺长的青竹板,爆他的屁股。爸爸说,这就是你们的家法,不要不服气,爷爷当初也是这么打他的。
于是,他变成一个听到大声音,就会条件反射般地害怕,就会不由自主身体发抖的人,渐渐成了那个不敢跟人说话,更不敢跟人争执,胆小而孤僻,也常常被小伙伴们嘲笑捉弄的人。
七岁的时候,上学了,学校里的老师多半也挺凶,他写字的手常常也不自觉地会发抖,字就写不好,字写不好,老师就会拿他做“榜样”,一边毫不留情地指责,一边拿他的“作品”警示众人。于是,他变成了那个更不敢喘大气的人了。上课时,他总是担心老师会随时走过来检查他的作业,就这样越是紧张,就越是写不好,越是写不好就越紧张,越紧张,“灾难”就会增加频率;下了课,同学们在操场上追逐打闹,唯有他站在一旁,永远是那个不敢上前的观众。
四年级了,十岁的他还是一副小病猫的样子。这个世界不是他喜欢的,而他喜欢的世界,又不知在哪里,一个小小的孩子,竟然时常为未来担心起来,迷茫起来。
新学期开始了,山间九月的风光,已是迷人的斑斓烂漫,这是他第一次觉得风景这般美好。因为学校里分来了一位新教师,一位年轻漂亮的女教师,还当了他们的班主任,原来的班主任调到镇上中心校当领导去了。
新老师特别爱笑,说话也慢声细雨,温和地就像这山间的九月的风,扑面而来时,似乎还有一种甜甜的味道,他真的闻到了那种味道,尽管他曾向弟弟解释了一千遍,但弟弟一准认为他是在瞎说,老师的嘴里又没长果子,哪来的香甜的味道。可他就是坚持说,他真的闻到了。
那天上课,老师听写生字,他努力地写,努力地认真写好,可是还错了那么多,没办法,他一直就是这样一个笨学生,老师们公认的,连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好像他的笨拙就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的一样。
老师慢慢走过来,一位一位的检查,而他攥着笔的手早已开始不停地发抖,但他还在努力地涂抹改正那些明知写错,但又不知怎么改的字,本子上早已是一片黑乎乎的涂抹的印记……
他的手里出了汗,他的额头也有些发烫,老师终于走到了他的跟前,看了一下他的本子,尽管他用一只手极力地遮掩着……,他就等着挨打了。好看的老师也是打人的,爱笑的老师打起人来,也毫不留情,他原来的那个数学老师,也是这样的,好看,是学校里公认的美人,爱笑,只是对好学生,而对他这种笨学生,训起人来,打起手掌来,照样是生疼的……
可是这样个来的老师,却轻轻地抚起了他的些脏兮兮的小手,然后拿过他的笔一一替他更正了。
老师的字写得真好看,老师的手也真好看。他惊恐之余,竟然觉得满手、满本子,甚至满心里都是阳光。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一下老师,老师还是温和地笑着,只是叮嘱了他一句,照样子,再练几遍。
没问题,就是练完整个本子都是没问题的,他觉得老师就算是这样要求他,他都觉得不过分。
那一天,他觉得自己写的字是有生以来最好的,他从来没有写这么好过。
一个星期过去了,两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他竟然变成一个爱笑的孩子了,他竟然也敢主动回答问题了,答对了,老师给他鼓下掌,答错了,老师温和地向他笑一下,让他再想想。
他心里长期盘踞着的那份怕,竟然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当然,只是在新老师在的时候,只是在新老师的课堂上。
他很少再写错字了,他的作文竟然也被老师当众读了,说写得有真情实感,非常好,并表扬鼓励他再接再厉,说用不了多久,他的作文一定是最棒的。
于是,他变得更加努力了,好像也更聪明了,不再是那个每天像被吓破了胆一样的笨孩子。
快到年尾的时候,镇上中心校要组织演讲比赛,老师说,你去吧。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有些不知所措,最后竟然说了那句,我不敢。
老师说,没问题呀,你作文写的好,演讲就得有好稿子呀,只要有好稿子,你一定没问题的。他还是不敢,老师就说,你先写,写了我给改。他这才勉强敢答应。
他把该翻的书都翻了,能用上的好词都用上了,改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忐忑地交给老师。
但老师却没看。
老师叫他读出来,并且是当着全班同学的面。
一开始,他读得吞吞吐吐、磕磕绊绊,但渐渐地熟练起来,流畅起来……
到最后,他的汗都把衣服湿透了,但老师和同学们热烈地掌声也响起来。
在准备参加演讲比赛的日子里,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或叫到操场上,一遍一遍地练习,还教给了他一些手势和动作。
他终于觉得自己的确很棒了,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棒,他觉得自己没问题了,就像一个一定会打胜仗的士兵一样。
学校集体彩排的时候,连校长都对他竖大拇指了。
果真,他也赢了那场比赛,在全镇二十多个小学当中,稳夺第一名。
拿着奖状和奖品回到学校时,他觉得自己就像一阵胜利的风,一阵勇往直前的风,一阵再不会退缩的风……
多年以后,他在各地的书店签名售书的时候,与读者交流,谈笑风生,妙语连珠,只是每到最后,他都不忘说那一句:地狱在左,天堂在右,往往就是一个微笑的距离……
然后,人们问这句话的来源,他总会自豪地讲起那个故事,讲起那位长得好看,又爱笑的老师。尽管,老师早已白发苍苍,子孙满堂,走在街上不过是一位提着菜篮的平常的老太太,可在他的心里,她却永远那么年轻。
就像山间当年九月的阳光一样,阳光怎么会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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