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的鸡蛋糕

小时候,她总觉得跟姥爷亲不起来。
因为姥爷总是那个面无表情,沉默寡言的人。姥爷穿衣不讲究,吃饭也不讲究,一年四季总是穿着两种颜色的衣服,蓝和黑,夏天蓝褂子,冬天黑棉袄,几乎没见他换过别的颜色;吃饭,姥姥做什么,就吃什么,基本一句意见也没发表过,并且不喜欢跟家里人一块儿吃,每当饭熟了,姥爷就端走他的大青瓷花碗,捏起饭桌上的筷子,在咸菜碗里夹两箸咸菜放进碗里,那时候就饭吃的也只有咸菜,再从篦子上拿两个窝头或饼子,一声不吭地离开饭桌,蹲到院子里,或院门口吃去了。
那时候,她五六岁,总是感觉姥爷好像不是这个家里的人一样。当然还有她,她也觉得自己不是这个家里的人。母亲三岁便把她扔在这里,和爸爸一起去东莞打工去了。一年回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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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不通,爸妈为什么把她丢下,她也想不通,姥爷没表示反对,但为什么也总是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基本从没对她笑过。姥爷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声不吭地去地里干活儿,然后又一声不吭地回到家里,但她发现一个秘密,姥爷只跟他的牛亲,那头大黑牛,姥爷把它喂得精壮精壮的,油毛光亮,每天喂草、饮水,夏天还给它洗澡,比伺候孩子还周到。那时候,她常常看到这样一副画面,黑牛卧在院子里核桃树下安详地反刍,而姥爷拿一个马扎坐在牛的旁边,卷一支旱烟,不紧不慢地吸着,也很安详,跟牛一样,那时候她曾一度猜度:姥爷跟牛就是一对兄弟,当然也怀着忌妒,姥爷对牛比对她好。
九岁那年冬天的一个下午,放学后,她跟几个小伙伴在村街上疯跑,突然就肚子疼得厉害,一下子趴在地上蜷缩着身子起不来,感觉肠子好像都要断了,几乎就要晕厥过去。小孩子都吓坏了,有大点儿的孩子跑去喊大人。
姥姥赶来了,抱着她手足无措,不大工夫,姥爷也赶来了,一把抱起她往家跑,一边招呼姥姥赶紧去牵牛套车。她晕晕乎乎地躺在牛车的被子里,被送到了乡卫生院,一番紧张忙碌地问询,检查之后,她被打了一针,就渐渐失去了知觉。
再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姥姥守在旁边,眼圈还是红的。见她醒了,直作揖念阿弥陀佛。姥爷走进来,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问了姥姥一句,吃什么饭,我去街上买点。姥姥说买什么都行。姥爷转身往外走,还没到门口又被姥姥叫住,说了句,去问问大夫,孩子能吃点什么东西不。
姥爷再回来的时候,告诉姥姥,大夫说得再等两天。
白天,姥姥在床边陪着她,到了夜晚,姥爷就来替姥姥,姥爷还是那个姥爷,几乎一声不吭,只是不时地抬头看她一眼,或者抬起手替她掖一掖被角。伤口开始一阵一阵地疼,但她努力地不叫疼,拼命地压抑不皱眉,不咧嘴,因为她觉得任何示弱也可能换不来想要的温柔。姥爷这个人呀,就像是一块石头。她有些想爸爸妈妈了,尽管她觉得他们也不够好,不够亲,一直把她丢在这里。
疼得睡不着觉,她就侧身对着窗外的月光,默默无声地流眼泪,眼泪流的差不多了,睡意也渐渐来了。
第二天的清晨,医生通知可以给她吃一点东西了,姥姥问能吃什么,医生就说了小米粥,鸡蛋糕什么的,总之是要软的东西。
她要解手了,姥姥说自己在这里还方便,就叫姥爷回家去弄点小米粥。
姥爷再回来的时候,身上扑了一层雪,头发、眉毛、胡子都是白的了,像一个雪人,姥爷手里提着一个暖水瓶,对姥姥说里面是小米粥,应该没凉;接着又解开他的黑棉袄,从怀里掏出一个用两条毛巾裹着的一个黑陶罐子。姥姥问,是啥?他说,是鸡蛋糕。
姥姥诧异了一下,好像在说,你还会弄这个。姥姥接过黑陶罐子,打开罐塞,往一只碗里倒,结果倒了一半,就皱起了眉头,苦笑着说,这哪里是鸡蛋糕,都成鸡蛋水了。
姥爷有些羞愧地说,弄得时候看着好好的呀,大概是路上跑散了。要是不能吃,就别吃了。但黑陶罐子里冒出来的浓浓的香油味,还是刺激到了她,她突然大声说,我想吃鸡蛋糕。
姥姥和姥爷就都笑了,姥爷竟然也笑了,尽管笑得很牵强,但她觉得姥爷还是笑得很好看。
多年以后,她觉得那是她吃过的最好的鸡蛋糕。
长大后,她多多少少知道一点姥爷问什么总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姥爷是倒插门过来的,被村里的人瞧不起,也常受排挤,所以姥爷也总是低着头,常常一副不开心,孤独的样子。只有那头黑牛,不会对姥爷有异样的眼光。他对它好,它也对姥爷好。
姥姥说,姥爷常常为不能埋进自家的祖坟而忧郁,农村人传统观念里就这点固执吧。
姥爷现在已经九十多岁了,还是穿衣不讲究,吃饭也不讲究。黑牛早没了,只剩下一个白发、白胡子、白眉毛的他……
大学毕业后,她在市里工作了,也结婚了,爸妈虽然也也城里买了房,但她很少回那里,回家对她来说,姥姥家似乎才是她的家。因为,她是在那里长大的。
一个没有丝毫预料的夜晚,妈妈打电话来说姥爷住院了。
她急急火火地赶到医院,姥爷安静地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不发出任何声音。她突然心里有一阵害怕,眼泪就哗哗地满了脸,她还没来得及跟姥爷说句话呀……
妈说,脑溢血,如果能醒过来就醒过来,醒不过来就……
她的眼泪一下子更凶了,突然间就感觉自己扛不住了,哭得像个孩子。不觉得想起那些年,姥爷套着牛车送她去镇上上初中,后来又套着牛车送她去县里上高中,姥爷一辈子也没学会骑自行车,姥爷只有他的牛,她的牛车。
在镇上上初中时,姥爷就套了牛车,卖一车白菜,然后把生活费送到她学校,都是一块、两块的零票,在县里上高中时,姥爷还是套牛车来,卖一车白菜或者半袋小米或一袋核桃,把生活费送到她学校,照样是一些零票,一块的,两块的,五块的,十块的,尽管那时候她已不需要那些生活费了,有了银行卡,爸妈会准时打过来。但姥爷说,他们是他们的,姥爷是姥爷的。
考上大学那年,姥爷递给她一个存折,上面有三千多块钱,她说她不要,姥爷说,这就是给你的,姥爷知道我娃灵得很,一定会考上大学,所以才攒的。
姥爷年岁大了以后,好像温和多了,也开心了一些,或许人生和生活叫他看开了许多吧。姥爷也许一直都不是那个冷冰冰的人,就像那年的鸡蛋糕,是姥爷走了十几里风雪路,捂在怀里揣来的……
第六天,姥爷醒了,她真高兴,高兴地不知该如何表达,她真想一把抱着姥爷,不放手,可是姥爷不能抱,他身上还插着管子……
她问姥爷想吃什么,想吃什么都有。姥爷努力抬了一下嘴角,慢慢地吐出几个字:吃一碗鸡蛋糕吧。
她拼命地点头,跑回家,又跑回来。保温桶打开了,浓浓的香油味飘了出来,飘满了整间病房,可是姥爷却吃不去了。姥爷走了,走得很安详,闭着眼睛,就跟睡着了一样,白头发,白眉毛,白胡子……
她紧紧地抱着那只保温桶,哇地一声哭出来:姥爷……
泪光中,时光像飞驰的风一样,一切历历在目……,姥爷可能去找他那头黑牛了,他们坐在院子里,一样地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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