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春天

一缕金黄的阳光从房檐上落下来,透过窗户的玻璃,似乎可以看清每一根光线,空气中的浮尘在这阳光里纷飞跳舞,端端地照在这个年轻女人的脸上,清瘦的有点略显病态。单薄的身体在这缕并不是特别明亮的光线里轻轻晃动,脚地(卧室的空地)上就长出了一个人影儿也在轻轻晃动。她正在梳头,一下一下地,梳子在她的头上划过一个又一个轻柔的弧线,不假思索地把手和梳子置于眼前,仔细端详一下,再用另一只手摘下脱落后绞缠在梳子上的头发,然后仔细地将头发按照先前的发缝分成等齐的两半,每半再分成平均的三缕,细致而娴熟地编成过肩的辫子,一边耳后一个,最后将脱落的头发绾成一个小团儿塞进后院的土墙缝里,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塞在墙缝里的头发团儿有什么作用?这似乎成了我对母亲最初的印象,像是很依稀,但又很真切,分明地刻在了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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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经是1983年的春天了,再早之前的印象就是一些太模糊不清的片段了,似乎在眼前,但又看不清楚说不出来,就让她一直朦胧着吧!
这一个春天,母亲将要历经她嫁到这个家后第一次重大人生变迁。在写关于父亲的文章里面,我已经说到了,就是第一次建造真正意义上的属于自己的家——屋院。这是令母亲特别艳羡特别兴奋的事情。为此,母亲每天脸上会生出许多笑容来,走路脚步儿轻快,干活也是有八分力气非得使出十分来,虽然身体单薄,可心气儿旺。
上个世纪80年代,中国的农村普遍还被贫穷笼罩着,改革开放的那一缕春风,虽然唤醒了中国人脚底下这块沉眠已久的土地,但让它完全披上惹眼的绿色,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的家人刚从“文革”的浩劫中踉踉跄跄地走出来,惊魂未定。贫穷似乎在当时的时代并不是个什么羞耻的事情。我的家庭因为伯父的意外亡故,给这个家庭更罩上一层久挥不去的伤悲和阴郁。这个本来就已脆弱至极的家庭,就剩下父亲一个可以顶门立户的男丁了。这个家庭極需输注一股强劲的力量或者说一种鲜活的精神血液才能再次蓬勃起来。父亲决定在新宅基地上建造自己有生以来第一座完全意义上属于自己的屋院,把这个极其脆弱的家庭重新顶立起来,母亲是坚决的支持者。
“扯了被子当袄”就那样七拼八凑地置办起了建造房屋的各种材料,当时觉得那些木料还是看过眼的,可用当下人的眼光,那些椽子呀檩条呀柱子呀就只能做烧锅的“好硬材”(柴火)。但是,母亲已经是心里美滋滋得了,搬胡基(一种土坯)、拉土、和泥、掮木料、做饭,母亲都是走得比跑得快,心头的热气冒地三丈高。也许是母亲惧怕了以往那种低声下气的生活,也许是由于年轻气盛的那份不服输的心气儿,终于经过快两个月的忙前忙后,日夜操劳,属于自己的屋院算是撑了起来。房子是好是坏且不论,至少在村里人的眼中这个家庭是奔头的、这个家庭是有一股力量的。在后来的聊天过程中,母亲还不止一次地说道“房,盖起来了,脊梁杆子都比以前硬了!”母亲也气愤又自豪地说“我就不信,人能被欺负死?!”我相信这是母亲发自肺腑之言,我也相信这是从母亲那一身单薄但又坚强的骨头里面长出来的话,句句顶心。

白天忙了晚上忙,不分昼和夜。母亲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儿,虽然贫穷和饥饿依然纠缠着她。但,母亲一心想把这个家庭的日子过到旁人前头的心劲儿从来没有被饥饿和贫穷击垮过。
母亲几乎从来没有嫌弃过我们家穷,虽然自己在少女时代凭着自己的贫农出身和当村长的父亲并没有受过太多的恓惶,一直坚决地跟着父亲支持父亲,她说“人有手艺地有肥,我就不信咱能穷一辈子?”我家的房子盖起来了,债台也就筑起来了,母亲和父亲就思量着如何尽快地偿还债务,过上轻松滋润的日子。
建完屋院的那几年,母亲还是跟以前一样,每天做饭、看孩子(妹妹还小)、喂猪以及做家里的零碎活儿,春天耕种秋天收获,父亲依然起早贪黑地做着木匠的手艺活儿,我和妹妹都还小,日子也就能过个饱暖。母亲最实在的指望就是看着我们跟着日子一天天地长大。再后来,我们大一点了,上学了,花费多了,光靠地里长出的那点粮食和父亲做手艺的那点手工费,一年到头,除过吃喝用度之外,手里就根本落不下几个钱,新盖的房屋还需要置办更多的家具,母亲就着急呀!跟父亲一起寻思着干点挣钱的行当,让这个家庭尽快日子过得松泛一点,孩子大了,也得考虑孩子的教育和更远的将来。

经过几个漫长而严寒的冬天的煎熬,当又一次春日温暖的阳光照在那个崭新的屋檐上的时候,母亲对父亲说“老祖先给咱留下这做花炮的行当,咱只能靠这吃饭了,就雇人搓捻子(花炮的引信)挣钱吧!”生活的目标和希望就这样指定了下来。接下来就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努力干活了。母亲除过做饭、喂猪、洗衣服、看孩子、干零碎的家务活之外,所有的时间都是晾晒火药、运送原材料、浆捻子、捆捻子,也得操心村里随时来买主儿的事情。
为了尽快摆脱贫穷,母亲也把我抓得很紧,放学要我用最快的速度做完作业,参加撕顺浆过的湿捻子的活儿,母亲会一直忙到很晚,用完一盆又一盆的浆水,浆完一捆又一捆的捻子,有时候,我一觉睡醒了,发现母亲还在浆捻子,那单薄的身体在淡黄的灯光下,显得有点机械有点孤寂,眼睛视乎蒙了一层什么东西,当时我不太懂,但我知道她的内心对生活充满了无限美好的憧憬(这个词我母亲肯定不懂,用“指望”比较合适)。雇人搓捻子的活儿大概做了五六年,全家齐动员,全家有劲儿往一处使,日子慢慢也好起来,旧账慢慢偿还完了,家里也添置了一些家具,但还是穷呀,只能说生活可以安稳点了。在后来的日子里,母亲经常回忆起那些年受过的苦日子,叹气地说“那些年,真是把人的脸看够咧!日子过得咋那么紧紧巴巴的?!”真是“钱难挣、屎难吃、脸难看呀”!母亲虽然身体单薄,但志气刚强,一心想把日子过到人前头去,受再大的苦出再大的力也都甘心承受着,我不知道母亲是从哪里得到的这种心气儿?等我长大了,为人父了,才明白了母亲当年的心劲儿。

母亲用了半生的时间和父亲一起去摆脱这个家庭的贫穷,母亲经常说“日子穷了,在人面前都说不起话!”是的,村里的社会规则跟世界上的国际规则一样“贫穷就会受人欺负”。母亲没有文化不识字但这样明白的处世道理还是明白的。所以母亲明白既然嫁到这个家,生是这个家的人死是这个家的鬼,只要有一口气,再苦再累也得把日子往前过么。这就是母亲的信条,朴素得近乎简单。这也是支撑这个瘦弱的躯体永不停息地干活的唯一原动力。
母亲是不识字的,这一点,直到现在我也并没有因为母亲是文盲是农民而感觉到在别人面前矮半截的自卑,甚至我还有点自豪哩!一个不识字的农民能培养出两个大学生,难道不值得自豪和骄傲吗?母亲不识字, “两眼墨黑”,凡事都听人家说,面对农村里的政策方针之类的布告、通知、宣传、报纸,母亲除过耳朵能听懂的,余下的都是人家说是啥就是啥,自己看不懂呀,干着急没办法,深受了没有文化的苦楚。于是,就把学习文化知识寄托在子女身上,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再受到没有文化的煎熬,再不能“走到哪里都是两眼一窝黑咧!”所以,自从我和我妹上学以来,母亲都会不停地叮嘱“好好把书念,别光知道到处逛!操心着把自己的书往人前面念!”大家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在我刚开始上学的时候,在我第一次听到母亲说这样的话的时候,我能体会这话语中的苦涩和艰难以至于由此产生的殷切期望。所以我从小读书虽不是最拔尖儿的,但算是优秀里面的那一个。

有一次,放学后,我和几个同学去村外玩耍,没有及时完成作业,后来又由于同学之间的一点小矛盾,就和别的同学打了架,被同学家长找上我家门向母亲告了状,母亲向同学的家长说了软话赔了不是,顺手抄起扫地笤帚就飞也似的找我,老远我就看见母亲乌黑着脸色,气冲冲地走到我面前,一句话也没说,扫帚把儿就雨点般地落在了我的背上、屁股上、腿上,母亲打我我没有动,母亲越打越气,就说“我今非打死你不可,叫你在学校好好念书哩,你到学校外头跟人打架去啦,你咋这么不争气的?!”我很委屈,心里更难受,就说“他骂你没文化,是瓜子(傻子),我气不过,才打他的!”母亲听了这话,突然撂下笤帚,泪水顺着两边的脸颊就肆意地流下来,落了一地,愣了一会神,转身就走了。那一刻,我真后悔,后悔不该把这话说出来,我想母亲在那一刻,肯定是心被刀剜似的疼痛,我从来没有见过母亲如此地伤心。此后,我便更加努力地学习了。我再也不想看见母亲那样的伤心了。
母亲在她的四十岁之前,都是过着比较艰苦的日子,除过身上的衣服和口中的那碗热粥,似乎家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母亲并没有什么怨言,只是偶尔会在我们一起干活时说一句“跟着你达(爸爸)没享过一天福!”然后又低头继续干活了,我知道这话里并没有怨恨,这是对自己宿命的一种无怨承接,母亲信这个。“跟上当官的做娘子,跟上杀猪的翻肠子”,母亲听过这话也明白这理儿,在那个年代,婚姻都是父母包办的,当然自己会无言地接受宿命地安排。所以,母亲也经常在父亲干木匠活儿的时候,自己就给父亲当下手,拉锯子、抬木材、熬胶水,父亲干完活了,母亲就赶紧动手把家具收拾齐整,把地上的木渣碎屑刨花打扫在一起,当柴禾烧,可以节省不少煤炭哩!母亲任何时候都在想着节俭一些家庭开支,但对于我和妹妹的吃穿和教育花费却是从不节省,很大方的,也许,母亲认为,她一生的指望就在我们兄妹两个人身上了。

母亲和父亲一起凭着自己的辛勤劳动,支撑着这个家。及到我上中学的时候,家庭经济状况也就慢慢好起来,因为乡村的中学除过学费和学杂费之外,并不需要太多的钱,为了节省钱我没有住校也没有在学校搭灶,所以更能多节省一些,当然也是家庭并不富裕的原因!我无数次地用双脚丈量了中学时代家与学校之间的那条乡间土路。那条土路我太熟悉了,路上踏满了我无数的脚印,路边洒满了母亲满眼的期待,路边也撒满了母亲用目光种下的希望。
1997年,就是这一年,又成了母亲生命中极其重要而又充满复杂感情的一年。经过“黑色的七月”,我考上了大学,这一年的夏天,母亲的脸上始终绽放着笑容,在村里人的面前似乎高大了半截儿。我知道这一种高兴是从母亲单薄而又刚强的身体里面自然而然的散发出来的。但是就在那偶尔的一瞬间,也就是那一瞬间,母亲认为那一种莫名的忧虑的表情,不会被任何人所发现,但是,她生了一个感情特别敏感的儿子,我就微妙而又清楚地感觉到了,我知道母亲在忧虑什么,我明白那一种带有忧虑的沉默和沉默的忧虑,她是不愿意让我知道的,也不愿意让我为此而内心受到一点点哪怕是对于我考上大学的无限兴奋的一丝丝损耗。学费成为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家庭的一项重大开支,虽不能说是雪上加霜,但肯定是雨雪增滑。那一刻,我确实不知道自己考上大学是个好事还是个坏事,似乎成了一种宿命的安排了。
为了我上大学,父亲比以前更加地做木工活儿了,母亲也开始养猪,猪卖了就有钱可攒了。这样的日子很辛苦,加上亲朋好友的资助,母亲觉得“入”还是基本可以敷“出”的。

又是一年的春天,猪肉特别贵,母亲就觉得是养猪的好时候,一定能卖个大价钱,水涨船高呀,猪肉贵了,小猪仔的价钱更是飞上了天。母亲和父亲合计一下,还是应该多买几只猪仔,于是父亲决定用前期积攒的钱都去买猪仔,这样到时候会出栏更多的 “生”猪。可母亲说“不能把钱都买了猪娃,万一猪娃不成,那咋办呀?娃上学就没钱了?!”父亲没听母亲的劝告。五月,天气刚开始变热时候,一天早上母亲去喂猪,探着头向猪圈里扫视地一看,发现新养的猪仔死了几个,母亲就着急了,脸上就失了颜色,头上沁出了汗,心里一下没了着落,两腿发软,再后来的几天里猪仔间或地无缘无故地死去,这给母亲的心里扔了一颗炸弹,也给父亲火热的心头泼了一瓢凉水,那一年母亲养猪亏了本,我的学费是从村里“信用社”贷的款。后来母亲再次提说起当时的心情时,说“看见猪娃一个接一个地死去,我的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了!”当我从母亲手里接过那一沓钞票时,我心里沉重无比。

无论是多么料峭的春寒,一定会孕育出一个春天该有的希望。我经过五年的大学生活,眼看着就要毕业了,母亲父亲都看到了新的希望,肩头的担子会松快一些。不服输的我决定考取研究生,父亲劝说我:毕业了,就先工作,等有机会了再考,也不迟。我明白这话中的意思,也明白父母为我上学而一直辛苦劳作,应该参加工作挣工资回报父母。我不好给父亲说出我的想法,我就给母亲说“我想试考一下,我要考上公费研究生我就上,如果考不上公费的我就不上。”我像是给母亲写下了军令状。母亲对我说“你考,我给你达说,让你接着上研究生,给妈和你达脸上再争些光,我和你达砸锅卖铁都要把你供出来哩!”母亲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舒展又刚毅,而我却泪光盈盈。
那一年我考上了公费的研究生,父亲也没有再说什么,母亲脸上开出了更加灿烂的花,虽然花瓣更多了些褶皱。母亲心里是更美滋滋的了,可母亲脸上却在以后的日子里多流了许多汗水。
母亲是不识字。我反复地说着这件事,不是自卑也不是厚颜。我是在诉说一种感情,这种感情只有看到母亲这么多年满脸变换的表情才会深刻地体会到。母亲虽然经常说“我都这个年龄了,学字也没啥用了,也不出远门,就在咱家,认识不识字能咋地?”可我知道母亲是尝到了没有文化的苦处的,所以才咬了牙要把我们兄妹两个供养成大学生的。这口气她是要争的。这就是母亲,看起来很单薄,没有文化,可内心很刚强很气盛。在三个春天过去之后,母亲脸上的笑容就像迎春花那样即便是在料峭的寒风中也会开出一个美丽的春天。这一年,我和妹妹同时毕业了。我和妹妹找到了工作,上了班,挣了钱。当我工作后的第一个春天回到那个依然是瓦槽里长满了褐色的苔藓,门前的黄泥皮墙被常年的雨水冲刷地斑斑剥蚀,那两扇被反复油漆了多次却仍然四处开裂的家的时候,我分明看见迎接我回家的母亲的脸上多了许多皱纹,头发比以前更加枯槁和银丝缕缕了,那一刻,我眼睛里是溢满了泪水的,我没有让泪水流下来,母亲却灿然地笑了,那一种笑容能陶醉我所有的梦乡。

在以后的日子里,家里的经济条件越来越好了,但我却因为工作原因,就很少在春天里回家了。母亲的电话就多了起来,几乎在每一个春天里都会说“塬上的迎春花开了——果园里的苹果花梨花都开了,一片白一片红——麦子返青了拔节了,荠菜很嫩,真想让你回来吃一碗刺蓟面……”我知道母亲想我了,电话这头的我就湿润了眼睛,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了。
母亲身体单薄,特别怕冷,最害怕的是冬天。刚一入冬,就开始惦念着春天了。但母亲却依然在冬天里干很多很多的活儿,一日两餐是必不少的;还要做针线活儿,要不然我们身上便没有棉衣棉裤脚上便没有棉鞋;去村头的水井上排队绞水、挑水;抽空再去做花炮的人家去当小工,弥补家里的用度,双手整个冬天都是红肿胀大的,裂着像“娃嘴”一样的口子,钻心疼痛,手上便缠满了白色的胶布。等到春天来了,母亲说“身上不冷了,两手却发起“瓷痒”,痒得人心里发慌难受,一夜一夜不能入睡。”无奈地再说一句“真想把这两只手剁了,咋这么不争气的?!”母亲对春天充满了无限的偏爱,可偏偏母亲又是出生在了冬天。这一种命运的安排着实让人费解。

母亲是出生在腊月的,天寒地冻。母亲出生时特别瘦小,听外婆说就像一个“笤帚把儿”一样,气息非常微弱,外婆认为这个孩子活不了,就让外公用柴火笼提着扔到屋院后的坑壕里去,身上包了一件花布褥子。一个幼小的生命还没有看见过这个世界就要告别这个世界,命运似乎太残酷了,正巧我的大姨从地里回来经过看见了,手指放在鼻子上一试,还有气呢,再一摸褥子里面还热乎着,就把母亲抱回家了。外婆也没有指责大姨的这一举动,作为一个母亲,外婆表现出了最原始的母性,当初的举动只是害怕半道上的伤痛,一勺温水一勺羊奶地喂着,母亲竟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看见了这个世界,看见了她的母亲,看到了她的姐姐——给了她再次生命的人。母亲长大后,外婆也常跟母亲说起“扔”她的事,以为是个“瞎瞎”,结果还是个“好好”,母亲并没有责怪外婆,而是跟听笑话儿似的彼此相视一笑就算过去了。下次碰到合适的情景,外婆又是对母亲一说,母女又是相视一笑。
母亲在她那个年代算是度过了一个比较幸福的童年和少女时代的。母亲家所在的地方不像我家的旱塬地方是水浇地,所以口粮问题上,母亲是几乎没有饿过肚子的,还有我的外公是村长,子女多少会有点便利条件。
母亲真正的幸福生活是在我和妹妹大学毕业后开始的。昔日母亲脸上潜藏的那一层阴郁和忧愁,全然不知道到飘飞到那里去了,面色也开始红润起来了,身体整体上也好起来了。有一年我回家,母亲对我说“妈一辈子体重没有上过100斤,今年终于超过了,都是我娃给我带来的福么!”我看见母亲的头发也在笑,还抖呀抖的。母亲最高兴我们回家了,好像我们一回到家,她的全身每一块肌肤都是快慰的,忙前忙后,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搁着好,给我们做各种爱吃的饭菜,她倒不饿了,我说“妈!咱一搭儿吃么”,母亲便说“我不饿!你吃,多吃点,伙房还有哩!”母亲看我们的那一种眼神似乎能把我们融化掉,变成一滴温柔的眼泪,静静地再她的瞳仁里转悠,再也不滴落。这就是母亲的幸福,似乎前半生所经受的所有艰辛苦难在那一刻都幻化成了一苞内心无比巨大的花朵,努努地开着。但愿那一朵花永不凋落,淡淡的清香永远弥散在这屋梁上。
幸福是一株用苦难浇灌而挺立的常青藤。无论多么大的苦难,最终都将会迎来顽强的生命力攀爬上崖顶遇见阳光的美妙;也无论幸福是多么得由心,总会在曲折苍劲的藤蔓上体味出苦难的酸涩,让人久久回味学会珍惜。

妹妹出生时,那个时候家里吃的很缺乏,常常青黄不接,食不果腹。母亲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妹妹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就在营养方面“欠了账”,当然出生后因为家境不好身体营养上又“欠了账”,从出生开始就经常闹病,三天两头发烧、咳嗽、气喘,家里又没有钱,孩子一发烧,母亲就着急就发愁,整夜地抱着孩子在脚地不停地转着圈儿,眼泪就扑唰唰地滴落下来,真是能熬干眼中所有的泪水,熬尽心中最后一滴血,实在扛不过去了,就觍着脸向邻里乡亲借点钱,给孩子看病,等孩子病好了,母亲又为债愁,真是穷到山穷水尽呀,母亲只能“鸡沟子(屁股)底下陶蛋”似得熬日子,看尽了人的脸色,尝尽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妹妹到了三岁还不会开口说话,还不能站立迈步,“提起来一堆、放下来一摊”,村里人见了妹妹都叫“哑巴娃”,母亲眉头就拧成了疙瘩。快到四岁了,妹妹才像个正常小孩一样,咿咿呀呀学语蹒跚学步,笼堆在母亲脸上的阴云才逐渐消散。

母亲是出生在一个严寒的冬天的,可母亲一生都在渴望春天、热爱春天。我不止一次地说过母亲是不识字的,其实母亲是识得一个字的,这个字就是“春”字。母亲说这个“春”字是自己“当姑娘”时,学习女工绣花时学会的。那时候母亲还是少女,情窦初开,“春”字有着既具体又朦胧的意思。也就从那时起,这个“春”字就绣进了母亲的生命里,绣进了母亲的情感深处,再也没有消退过。母亲用一生的时间都在为这个“春”字努力。母亲希望如煦般的春日暖阳能一直能笼罩着这个家庭。母亲也祈求如春的运势能始终萦绕着她的子女。母亲也用最为深情的目光瞭望着如金的春日阳光一次一次地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升起。
如今,母亲已经花白头发,脸上爬满了皱纹,但我能看到,那种生命里的春日之光填满母亲脸上的沟沟壑壑。在绽放笑容时春风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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