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老二

“背老二”,这个名词,也可叫作称谓的词语,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已消声匿迹,八0后、九0后、00后,完全不知道“背老二”为何物,没有任何概念了。

 

但我们生活在大巴山深处的四0后、五0后这代人,对“背老二”的印象特别深刻,至今回忆起来,“背老二”的风采和坚韧的品格,仍然是那么清晰,那么立体,甚至那么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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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老二”就是在没有公路的情况下,为人们输送生产资料和生活用品的人。

 

当年茶马古道上负重前行的是马,而我们山区,负重前行的就是人,这些人,就叫“背老二”。

 

我的家乡在大巴山深处的一个高山峡谷中,从县城到我们家乡那个小乡场在1958年前是不通公路的,供销社所销售的日用百货,盐巴食糖等,完全由“背老二”从县城背近70公里山路背上山,交给供销社后,再由供销社岀售,以满足周边3000多个山民日常生活的需求。

 

“背老二”背这些东西的工具,不是用竹子编的背兜,而是用一种叫“背架子”的木制器具。

 

“背架子”是用木头做的,两根竖着的很结实的木棍上,固定着斜着往上伸岀两根同样很结实的木棍,背上后,斜着往上伸岀的木根从头顶向前伸岀,所背的东西就捆绑在头顶上。如果是同样重的东西,用“背架子”背,比用背兜背要轻松得多,用“背老二”的行话说,就是“很起肩”。用背兜背,重量全压在腰部和臀部,就显得更为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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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背架子”背和用背兜背东西各有好处。用“背架子”背虽然“起肩”,显得轻松一些,但稳定性差,稍不注意就会滑倒,轻者,损毁所背物品,重者会伤害身体,手腿骨折,栽到岩坎下,还有可能失去生命。

 

而用背兜背,重量主要在腰部以下,一旦滑倒,顺势一屁股坐下去就行了,对人对物都不会产生过大的损害。

 

“背老二”常年负重两百多斤甚至三百斤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地行进,熟练地掌握了求稳定的技巧,所以一般不会出事。

 

“背老二”除了有一个“背架子”外,还有一根叫“拐打拄”的木质用具。“拐打拄”是在一拫很坚硬的比较粗的木棍上,横着固定一根约50公分长同样结实的木棍。行走时作为拐杖用,歇气时,将“拐打拄”置于臀后,将“背架子”那两根竖着的木棍搁在“拐打柱”那横着的木棍上,重量全压在“拐打拄”上了,人就可以轻松一会儿,气歇够了,继续前行。

 

一个“背架子”,一根“拐打拄”,就是“背老二”靠力气挣钱养家糊口的唯一工具。其重要程度,不亚于农民生产用的犁,锄头和耕牛。

 

一九五八年,从县城到我们小乡场的公路修通了,运输生产和生活用品用牛拉车或汽车,从县城到乡场的“背老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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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从我们小乡场走另一条山路去其它几个小乡场的几十公里山路仍然不通公路,往那更高的山上运送物资仍然靠“背老二”。

 

“背老二”是自由职业者,没有组织架构,没有主管机关,也就是说,“背老二”的安全,生养死葬没有任何机关负责,任其自生自灭。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县上在我们那个小乡场上成立了一个“交通管理站”,把这些松散的“背老二”和负责从汽车上上下货物的搬运工纳入管理,从此,“背老二”有了组织,并且成了这个组织的正式工,有了名分。

 

我有一个远房长辈也是个“背老二”,他劲大是出了名的,别人背一麻袋150斤盐巴上山,而他却要背两袋300斤,在陡峭的山路上前行。

 

有一年放暑假,我缠着这个远房长辈,要随他一路去耍。

 

从我们小乡场出发,又经过两个小乡场,到达一个叫“空山坝”的终点站,足足有30公里,一天就能走拢。如果再往前走十多分钟,过一个小河沟,就出了四川进入陕西省境内了。

 

一早出发了,远房亲戚负重两麻袋盐巴在前面走,我紧紧地跟在他后面。原以为他走得很慢,想不到他走得很快,有时候差点跟不上,还要紧跑几步,才不至于离他太远而“掉队”。

 

走了一段路,他把拿在右手作为拐杖的“拐打拄”顺到臀后,把沉重的“背架子”搁在“拐打拄”的横梁上,直起腰,“哦嗬哦嗬”的大吼几声……

 

“哦嗬哦嗬”的大吼声在这深山峡谷中产生了很大的回声,一会儿从这边传来“哦嗬哦嗬”声,一会儿又从那边传来“哦嗬哦嗬”声,似有千军万马在这深山峡谷中前进。

 

路过一段陡峭的山路了。这段路左边是峭壁,右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山路陡峭不说,关键是窄,稍有不慎,人和货物就会掉下悬崖,后果不堪设想。

 

远房长辈用右手拄着“拐打拄”,用左手抠住岩石上的缝隙,一步一步向上攀爬,还时不时关照我:“小心哟,巴到岩走哈……”。

 

终于走岀这段长达一公里多路的陡峭且险象环生的山路了,到了一个相对平坦的地方,远房长辈将“背架子”放到一个土坎上,又靠着岩石,放稳当后,把双肩从背系中抽岀来,坐到一块石头上,用衣袖擦着汗水。片刻,他问我:“x娃子,累不累?长大想不想当背老二?”,我回答:“累,我才不想当背老二吔,我要当解放军叔叔……”。

 

山区的天气变化无常,开头都是大太阳,随着几片乌云飘来,天黑了下来。

 

坐在石头上歇气的远房长辈赶快将“背架子”放下来,解开套着麻布口袋的麻绳,把两袋盐巴放进旁边一个小岩腔内,刚放好,瓢泼大雨下来了,我们无处躲雨,只有猫在灌木丛中躲避一下,但周身仍然被淋了个透湿。

 

大约十多二十分钟,雨又突然停了,乌云也不见了,太阳也出来了。

 

远房长辈将“背架子”靠岩坎墩在地上,将盐巴从岩腔中拖出来,放到“背架子”上,用麻绳捆好,然后将身子蹲在地上,将肩膀套进背系,又双膝跪地,右手拄着“拐打拄”,左手撑在地上,身子前倾,头往上仰,费力地站了起来……

 

他费力站立起来的那一瞬,我看到他那脸憋得通红,我幼小的心里泛起了一阵酸楚。

 

继续前行了,边走我边问:“你怎么知道会下雨呢?你歇气的时候为什么要大声吼?”。

 

“经验,这是多年来总结的经验,我们山区的气候特点就是这样,如果我不及时将盐巴放进岩腔,一旦淋了雨,盐巴会化,就会给国家造成损失,衣服淋湿了,很快就会干,盐巴淋湿了,就没有了。歇气时大声吼,那是一种发泄方式,大吼几声,就会消除一些疲劳……”。

 

哦,是这样。

 

我们来到了一个小乡场。

 

远房长辈说:“走,吃晌午饭了”。

 

到了小乡场中一个叫“国营食堂”的小食店,远房长辈将“背架子”放到街沿的长凳上,又摇了摇,感觉放稳当了后,才牵着我的手走进小食店内,随即大声吼道:“来三个冒儿头,三碗酸汤”。

 

事后才知道,所谓“国营食堂”,实际上是供销社食店。

 

我知道什么叫“冒儿头”,就是用一个大土碗,装冒冒一大碗米饭,一碗“冒儿头”,起码有五六两米煮成的饭。

 

所谓“酸汤”,就是我们山区将青菜过水后,用水泡,泡到发酸,泡菜的水变酽并起丝丝后,再把菜捞起来,切细,倒点油炒一下,掺水莽起煮,这样熬岀来的酸汤特别下饭。

 

三个“冒儿头”,三大碗酸汤端上来了。

 

看着我面前的“冒儿头”,拿着一双竹筷,无从下手,因为从任何一处动筷,冒岀饭碗很高的米饭都会垮下来,掉到桌子上。

 

好不容易吃进了嘴,一口米饭,一口酸汤,吃得舔嘴巴舌,津津有味。

 

我才吃了几口,远房长辈已经吃完一碗饭,喝完一碗酸汤了。

 

我哪里吃得完一个“冒儿头”嘛,远房长辈把他的两个“冒儿头”,两碗酸汤吃完后,又把我吃剩下的吃了下去。

 

交了3角钱的饭钱后,我们又上路了。

 

终于到达终点,把盐巴交到供销社后,即在一小旅馆住下,住一晚两角钱。

 

躺在床上,他给我算了一笔帐:“送这趟货能挣两元五角钱,除饭钱三角,住宿两角,交管理费两角,还净落一元八角钱,比公社干部的收入都高……”。

 

第二天一早,远房长辈又背着供销社给他的两大麻袋干竹笋,干豇豆,干洋芋果等土特产往回走。

 

一九六九年,我离开了我生活了十多年的小乡场,离开了我所熟悉的“背老二”。

 

时隔多年,就是改革开放后,我回到了老家。

 

想不到,我们山区的变化真大,所有的乡场都通了公路,设在小乡场上的交通管理站没有了,“背老二”也没有了。

 

我又看到了我那个“背老二”长辈,他虽然已六十多岁了,但精神状态和身体状况都很好,儿孙满堂的他,靠着每月27元钱的退休工资,生活得非常幸福。

 

去年,已近古稀的我又回了趟老家,又去了趟“背老二”长辈的家。

 

他已经去世了,他年逾花甲的儿子把我领到他们的老房子转了转。

 

突然,我看到他们老房子土墙上的木钉上挂着我“背老二”长辈曾用过的,用于养家糊口的“背架子”和“拐打拄”,虽然上面布满了厚厚的灰尘,但仍很结实,凑近细看,好象还有一股浓浓的汗味散发岀来……

 

我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似乎“背老二”长辈正在向我走来!

 

我哽咽着对他儿子说:“希望你把这副背架子和这根拐打拄保管好,兴许它会成为文物……”。

 

不是么?见证了我们建国初期到现在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強国全过程的这副“背架子”,这根“拐打拄”,难道不是一个将会有的“背老二博物馆”的一对文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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