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渡

那天,我登上渡船。

 

一个女人,兴匆匆地求着摆渡,她,跑上了船,船摇摇晃晃;她,挨近了船夫:也活同样份子的钱啊。女人表明,就伸手去掏随身带的包袱。

 

船夫,是个老人,戴斗笠,披蓑衣,光脚丫,沉沉的眼,板板的脸,呆呆的神。卷着烟,卷着时间,卷着风平浪静的世俗生活。然后,又送进嘴,点燃了火,吞进辛辣、焦臭的茫然,吐出苦涩、寒酸的浊气,还大口大口地,把带看内心无知而又湿热的唾液,吐在荒漠的土地上,或溅在生命流动的长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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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着不动,天地间也不动。

 

我看着那支烟卷上闪动的光,猜着它最终接近生命的次数。当然,这绝非一支烟的事,而是我这么想来着。烟,吸完一支,还可点上一支,时间,走完一圈,不是又有一圈,地球圆着啦,天地间找不到头,寻不到尾。

 

女人呢,光光的头发,在脑后挽出一个结,眼睛深黑且有些潮,胸前搂着蓝花布的包袱,瞧上去,像闷了许多话在心里,怏怏不快。

 

船,一边重,一边轻,歪着躺在河里,这边沉下求渡的人,那头翘起摆渡的人。

 

燃过的烟叶,长不起半点精神,灰白灰白的,不用抖,它自己飞落,掉在舱板上,一朵散碎的干花;又随看轻舞的风,星星点点的滴漏在河水里,贴着漂浮的枯叶,伴着几点不为人知的亲热,自作多情的挤着水天一色的宁静。

 

浪,总是怒着向岸边扑涌而去,没人能找出这无头冤愤的起点,船上的人糊糊涂涂的就给摇动起来,船动,搅乱了这片孤寂的冷清。

 

不知什么时候,绿色植物却开始从这河、从这土,向那山、向那黄土高坡退去。一直,一直连到那古铜色的皮肤,橙黄的玉米棒子。这河再也带不来一根草,只能映照黑黄的人影,映照很亮却离很远的太阳。

 

自由渡,本无班点却有习惯。

 

太阳斜了,起了风。

 

风是凉骨的,尖刻的,女人蜷缩着躲在舱壁,头深埋在蓝花包袱中。风,又削过舱面,凶猛地撩起女人光滑的乌发,秀美的脸,掠过惊慌的颤栗。是吧,没有人了。女人小声地催促。她从包袱里拿出了木梳,但,没有用它去整理风中散乱的发,却久久地望着木梳呆滞。

 

起人站起,插在船头,锚着船。风,更凶猛地撩起蓑衣,翻出了腰间皱巴巴的肉;两管裤角在风中抖得似两面战旗,支撑旗帜的是两根毕直的竹竿似的脚,光脚丫的趾头,全收紧了,像十颗铆钉,死死钉在船板上。他紧了紧头上斗笠的绳,又收收腰间蓑衣的带,一尊石雕造像,迎着风,迎着天经地仪的白天黑夜;翻着浪花的河,摇曳看,摇不醒亘古至今的伦理道德。

 

夕阳,倦倦地倒下河堤。

 

如果解了缆,不用划,凭借风力,船就可渡到对岸。风,裹着黄沙,搅浑了整个天日,几里外的山路看不清了,听听,也没有异常响动,老人挪动了脚根,操起了浆……

 

突然,山中跃出一团火光。跳着,蹦着,滚着,向渡口飞来。

 

开了罢!女人有些急了,捏紧了胸前的包袱。

 

风,狂吼着,夹杂着喊叫声,向着渡船袭来。

 

快,快开了吧,求你!女人跪下,头,碰在船板上很响一声。

 

船,在风中摇动;浪,鼓起颠狂的喧嚣,一次次将船抬得很高。

 

昏暗中,似曾探到求援,那女人乞助的眼光。

 

缆,声嘶力竭地,抓牢岸边那根风烛残年的木桩。

 

天啊,我不要活了……女人狂怒了,包袱向石像砸去,双手箍紧了老树,一滴热泪溅在我的手背上。

 

天,搅动了,水,搅动了,人,搅动了。火团奔近,与船搅得风驰电掣,搅得天翻地覆。唯有女人向我投来最后的目光,她,惊疑我的默不作声,我,解读她的叛婚不屈。

 

风,停息了。

 

女人被一团火架回。

 

老人坐下,与青春的生命较量,他仅仅只能呆若木鸡。

 

斗笠盖着浪花,一沉一浮;蓑衣掉进河里,无影无踪,老人垮了,肥大的老蓝布衫,鼓不起精神,实则是干瘦、佝偻这样一个人。黄角树疙瘩的手更大,青筋突暴的脚更宽,俨然,一株贫瘠荒土上的枯枝老树。突然,少了斗笠、蓑衣,少了负担,光突突一个人,不习惯,他觉着冷。伸出干枝似的手摸着,摸到烟,烟还在,划火点烟时,发现女人丢下的发梳。

 

哆嗦的手捡起来,拿在手中,借火光端详了一会儿,拿得很近,好像在嗅木梳上的味,朝四周看了看,扔下河里。

 

几朵水花,溅起浪,拍着船,而后,又顺着光滑的船壳流下去,这条河,不凭借大浪的势力,小水花是水远也跳不上船的。

 

为了不可言语的习惯,还得等,但,我决心要渡过河去。

 

可是,我想到火团身背后爬着的孩子,闪动着一对乌黑的眼睛,看神态,是该懂事的岁数了,怎么没有一丝哭声,只是朦胧。手背上感到的那一滴泪,还觉得是热的。

 

谁都知道,河这边是山地,是黄土,是终年风尘弥漫的歉收;谁也知道,河那边是平原,是绿水,是通向四季时光的富裕。

 

风,又起了。

 

老人,叭达叭达地吸着烟,火光,忽明,忽暗。这张已成腊色的脸,朝望山路中消失的火团。是啊,那个火团,这个火点。

 

这渡船,定要载去回来的人么?

 

可怜那女人,白努力了这一遭,最终过不去,只把个木梳留在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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