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星桥有个棒棒军“军长”

他名叫刘达奎,重庆合川区二佛寺的人,土生土长的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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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他认识,完全是一场喜剧。说起他是农民,可农民也有七情六欲。

 

我那天跟老婆斗了点嘴,心里面不大高兴,便信步走进了一家小酒馆,独自要了点啤酒和小菜,自斟自酌起来。

 

酒喝到半醉,抬眼见对面有个农民模样的中年人,和我同样要了啤酒,一盘花生米,也喝得半醉不醉。

 

我站起来,还想去找服务员要瓶啤酒,不料刚起身,就醉得一屁股坐了下去,坐歪了板凳,摔了个四脚朝天。

 

酒馆里的食客们因此哈哈大笑,老板走过来,向我喝道:“你少喝点嘛,人上了岁数,摔不得哟。”他向地上一看,我摔碎了个杯子,硬要我赔。

 

我正尴尬,对面那位农民模样的酒友走了过来,说:“哎呀,打都打烂了,吵个啥子嘛,这叫岁岁(碎碎)平安,要好多钱嘛,赔你就是了。”见有人帮我说话,心头不免涌起感激之情。

 

就这样,我和刘达奎认识了,他说他是合川人,我老婆也是合川人,于是就认了个老乡。

 

他这人豪爽,说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便说,今天我俩难得相见,酒钱算我的,喝个不醉不散。

 

我也只好随着他说:“老乡见老乡,钱包都搞光。”

 

原来,他那天也和老婆斗了嘴,心里不痛快。他和老婆斗嘴,是因为在外头揽活路,忘记了回家顺便买点菜的承诺;我和老婆吵嘴,是因为在外采访,回家太晚了。正巧她没带钥匙,进不了门,所以朝我发气。

 

他说:“原来都是为了点小事,一笑泯恩仇。”

 

啊啊,我有点吃惊了,一个农民,怎么会懂得“一笑泯恩仇”这样的文学语言?我给他纠正道:“没有这样严重,用不着这样的语言,就是一笑了之,就能表达意思了。”

 

他笑道,还是你戴眼镜的说得对,我一个农民进城的棒棒,能跟你交个朋友,就是攀高枝了。

 

于是,一个棒棒,一个记者,居然交了个朋友。喝得个烂醉。我对他说,我是老知青,1965年就下乡了,当了八年农民,回城后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当上了记者。可是,没有我干不了的农活。他笑道,莫说多了,我祖祖辈辈都是农民,还没有你干农活干得好?那我就不是农民了。兔是狗撵出来的,话是酒撵出来的。莫吹牛皮,你来干干棒棒就晓得了。

 

干干棒棒?这还真说到我心里去了,我就是想当两天棒棒,体验一下棒棒的生活,可是一直没有机会。

 

我想,这下可是机会来了。

 

他说他还喜欢看书,还喜欢唱歌,特别喜欢唱《山城棒棒军》里的主题曲《棒棒》;我说我喜欢写书,也喜欢唱《棒棒》,于是又对饮一杯,真的是交了个挚友。他还说,你喜欢写书,我喜欢看书,今后我就买你的书来看。当然,他是棒棒,收入有限,哪能让他买呢,我都是送他书。

 

一,刘达奎是“军长”

 

一来二去,我在天星桥经常碰到他,才发现这个农民不简单,他好像是天星桥棒棒们的头儿。因为我常常看见他在指挥其他的棒棒干活,有时,还看见他在训斥别的棒棒。

 

时间久了,我和棒棒们渐渐熟悉了起来。有个叫老猫的棒棒告诉我,刘达奎是“军长”。

 

我说,你在哄我,棒棒里头还有军长?那你老猫是个啥子官?他笑道,我没得能力,当不了官。人家刘达奎有文化,还看《三字经》这种书,嘿,他还会唱歌哩,经常唱的是《棒棒》,还会唱《在那遥远的地方》。你想嘛,这样的人不当官,老天都不容。

 

我当他是讲笑话,于是问到,你们棒棒有军长,还怕要分战区罗?老猫说:“还让你说对了,我们内部分有天星桥战区、石碾盘战区、小龙坎战区、沙坪坝战区等等,更远的还有石桥铺战区,不过很少去那里。毕竟,那边的棒棒也要找钱吃饭,去多了,影响人家的生意,这种事情刘达奎是不会做的,除非有老板请我们去做活路。昨天就有老板请我们去做拆迁的清场工作,嘿,不好意思,我们去了10多个人,军长带队,我分了800元钱。”

 

800元?我惊奇道:“啊啊,你老猫搞肥了哟。”

 

殊知老猫笑道:“啥子搞肥了哟,小意思,这点小钱都不找,我们还怎么生活?你想想嘛,一家老小都进城来了,有的要交房子按揭,有的要交房租,还有水电费、屋管费、清洁费等,都是要每月交的。要是遇上下雨天,就出不了门,找不到活路,这种天对于我们来说,叫做‘打烂仗’,就是倒楣天。”我问老猫,你们棒棒军的军长是选出来的么?他回答:“选啥子选哟?没得你想的那样正规,大家这么一叫,他就是了。”

 

啊啊,我明白了,是自然形成的。

 

 

 

有次我下班回家,在路上碰见刘达奎,他高兴地招呼道:“陈大哥,好久不见你了,走,到我家去喝酒,昨天我那老表来了,从江津给我带了点‘江小白’来,今天老婆在家,我让她炒几个菜,我们兄弟两个喝一杯。”

 

我说:“哪能让你请我喝哟,走到我家去,我在食堂去炒几个菜,我请你。”

 

他说,兄弟之间,不用客气,今天是我先请你的,就到我家去。下次你先请我,我就去你家。

 

好嘛,我就不客气了。

 

壶觞间,他电话叫来了几个棒棒,说是陪我喝。这时,我才知道,刘达奎有五兄弟,都从老家到天星桥来当棒棒了。他们五兄弟都成了家,他是老大,今年已有五十八了。他那些兄弟,全部都是拖儿带女进城来的,有的老婆在修鞋子、补锑锅、配钥匙、修雨伞;有的在帮人带小孩;有的在西南医院照顾病人,也有做清洁工的。总之,五花八门,凡是可以用劳动换钱的活路,他们都做。还有一个名叫‘号儿’的棒棒,老婆在夜总会当妈咪,还兼做洋酒的生意,大家都有点瞧不起他,说他:“啥子钱都找,也不管干不干净。”‘号儿’回家就骂老婆,结果硬是把那不太干净的活路搞丢了。

 

那个老婆在医院照顾病人的兄弟排行老四,名叫刘达贵,只有他一家在天星桥买了房子,按揭15年,每月要还房贷。刘达奎告诉我,只有四弟才买得起房子,他老婆在医院找得到钱,说明照顾病人的活路收入高,但也辛苦。

 

酒到半酣,刘达奎说想回趟合川二佛寺,回老家去看望母亲,车票不大好买。那时候,去合川的长途车站在沙坪公园附近,一天有好多班,但是客人多,常常买不到票。

 

我说:“啷个不把她老人家接来噻?”刘达奎的四弟说:“她在城里住不习惯,来天星桥住过的,又回去了。”

 

刘达奎说,母亲还是喜欢合川老家,吃井水,吃自己土头种的菜,她一个人,还喂了鸡喂了猪,辛苦得很。父亲走得早,母亲受累了。

 

我那时开了个桑塔纳,四处采访,心想走合川又不远,才几十公里,于是说,我开车送你吧。他说,那好,汽油费过路费算我的。

 

恰逢第二天我休息,于是开上车,接了刘达奎,个把小时左右,就到了合川肖家镇附近的二佛寺。

 

我原想,刘达奎下了车,我就往回走。哪想到他硬是不准我走,只好听他的。中饭吃的是乡间小菜,那味道很鲜美,城里头是不容易吃到的。还有老腊肉,香肠,都是他家的猪杀了后,自己做的。我见他房梁上挂的腊肉,起码有一、两百斤,想想现在的农民,生活不晓得比从前好了好多。

 

再打量他家内部四周,冰箱、彩电,一应俱全。只是没有空调。我问他啷个不装个空调噻?他母亲回答说,那个东西冷得很,受不了。这位85岁的老人,精神矍铄,只是眼睛有点不好,看东西费力。我问她,眼睛有哪点不舒服?她回答说看不清东西,特别是晚上,就是个睁眼瞎。我估摸她大多是患上了白内障,没有多大问题,到西南医院做个门诊手术,就可以解决了。

 

于是建议说:“改天开车拉她去西南医院检查下。”她高兴万分,连连说:“遇到贵人了。”

 

刘达奎说:“妈,陈记者是我认的兄弟,不用太客气,他就是你的儿子了,今后都是一家人,客气很了,人与人之间就生疏了。”

 

那老母亲喋喋连声道:“哎呀,我哪来这么好的福气哟,有一个戴眼镜的儿子,今后我家的大事就由你说了算罗。‘粗布大衣裹生活,腹有诗书光彩家’”。

 

我知道,她说错了,可能原意是苏轼的诗:“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

 

原来,刘达奎的母亲过去家里的成分高,成分高是什么意思?可能就是地主。所以她母亲小时候进过私塾,读过些书。

 

我应该走了,在农民家里过夜,我还不大习惯。

 

临走,刘达奎硬要给什么过路费汽油钱,我说,你刚才还说了的:“兄弟之间不要太客气了,客气很了,就生疏了。”

 

他听了我说得有道理,便作罢了。但是他硬要送我只大公鸡。他用个口袋,剪了个洞洞,把公鸡的头从洞洞里伸出来,说是这样,公鸡才不会被闷死。

 

我把车开回家后,老婆拿手提电子称来一称,足足有九斤。

 

三,我当棒棒军

 

有一次我问刘达奎:“大家都尊称你是‘军长’,我问你,你手下有多少个棒棒‘兵’?”

 

他反问我:“陈大哥,你老婆是军人,你才晓得一个军的编制有多少人?”

 

我说,我那老婆是文职,不过就是一个穿军装的教书匠,她晓得个啥子哟!

 

刘达奎见我当了真,便道:“我这个‘军’,可能前前后后,来了的走,走了的来,至少也有好几百人。我是天天都在招兵买马,不嫌人多,但嫌人少。不是我吹,天星桥的人头,我熟得很。那些带鱼老板呀,米面老板呀,卖酱油麸醋的老板呀,都离不得我,我的手机电话他们都有。我们还有个微信群,有棒棒的活路,在群里喊一声,啥子事情都解决了。微信收款,微信打款,都有个依据。还有卖菜的、卖蛋的、卖鸡鸭的、卖水果的、卖百货的,随便他哪一样,都离不开我们棒棒。”

 

我问他:“你招兵买马是不是只招合川的老乡?”

 

他回答说:“不一定噻,只要是人,我都招。昨天还招了几个广安来的棒棒。”

 

我问,是不是只要是棒棒,都要加入你们的队伍?

 

他回答:“那不一定,你单干也是可以的,没得哪个管得到你。不过,不是我吹,天星桥的棒棒大多信服我刘达奎,我为人忠厚,处世公平,所以才当得了军长。哎呀,你单干就单干,不要去端我们的生意。你要是去帮助买菜的老太太提个篮子什么的,都可以,我们不管。如果你是有意去端我们的甑子,那我这一个军就要找你论理了。”

 

帮老太太提菜篮子?这个事你们棒棒也做?他回答说:“当然做罗,既当当雷锋,也可以有点小收入。”

 

我问他,帮助老太太提菜篮子可以挣多少钱?他说,那不一定,看距离多远?菜篮子重不重?还有白帮忙不要钱的活雷锋,昨天我就看见一个老太太提了个菜篮子,走一步歇三步,造孽得很,那老太太可能有八、九十岁了,我就帮她把菜篮子免费送到了家。

 

他说,天星桥的棒棒来自四面八方,还有来自新疆的维族棒棒,不过,没干多久,就回新疆去了。他说这边的气候过不习惯,还有,这边的水果又贵又不好吃,还不如到成都去卖羊肉串。

 

我趁机问他,我来当当棒棒如何?

 

刘大奎似乎没有听懂,问道:“你说什么?你来当棒棒?”

 

啊啊,那倒好,你是读过大学的,有文化,天星桥的棒棒军要有军师了。不过,你行么?这可是个力气活。

 

他想了想,又说,你当个啥子棒棒嘛,你只要天天跟着我走,我走哪里你走哪里,我保证你每天有100元钱的收入。

 

我不干,不想当‘军长’的跟班,硬是想当当棒棒,目的是体验一下生活,今后好写小说。

 

“写小说?那倒好,我们棒棒也可以上书了。但是,我还是不想你真的来干棒棒,毕竟,这个活路是个体力活,一般人干不了的。”

 

我不干,我说,你要是不要我‘参军’,我俩的友谊就此别过。

 

他拗不过我,只好说,明天你来试试吧。该你的钱,我都给你,不会贪污你的。

我说,我晓得。你是个好军长,不会贪污军饷。

 

第二天,我早起在天星桥农贸市场等他。他也早早就到了,这是他这个军长的德性,从来就是比兵早到。

 

他对我说,今天是个带鱼老板找我,要三个人,还要力气大点的棒棒。我的两个兄弟力气大,他们两个带你一个,应该没有问题。

 

他还说,你少说话,多做事。50斤一袋的带鱼,有点重哟,你得不得行哈?要是不得行,不要硬来,腰闪了,大的事情就来了。还有,带鱼味道重,腥臭,你要在背上垫层麻袋,这里,我把麻袋给你带来了。

 

面对那个带鱼老板的时候,我有点怕兮兮的,毕竟,我是个假棒棒,要是被他看出破绽,那就麻烦了。刘达奎在我耳朵边悄悄说,莫怕,我给你扎起的。

 

哪知带鱼老板上下打量我好一会说:“啷个是个带眼镜的棒棒哟?”

 

刘达奎说:“没事,莫看他的眼睛近视,力气大得很。”

 

那带鱼老板疑惑地问我:“你背得起好多斤?”

 

我迟疑了下,一时不晓得啷个回答。

 

那个带鱼老板说:“我在问你,你不会说话呀?”

 

刘达奎在一边机智地说,他个哑巴。

 

那老板方才相信了刘达奎的话,因为哑巴一般都有个特点,不会说话,但是力气大。

 

带鱼老板一边嘟哝着:“今天这个棒棒有点怪,还是个眼镜,又是个哑巴。”一边又去忙他的生意去了。

 

从车上把带鱼背下来,刘达奎的兄弟一次可以背两袋甚至三袋,我只背得起一袋,还脚杆打闪闪。

 

好在带鱼老板已经离开,我的尴尬相,他是看不见了。不一会,汗水就把我的眼镜糊住了,我腰酸背痛的,累得直喘气,那个带鱼味道才叫重哟,臭得我把鼻子捂住也不是,不捂住也不是。我那脚杆里的骨节哟,开始时还没啥子感觉,走了两趟后,骨头里的血都在疼,好不容易才把活路做完了。

 

回到家里,我完全精疲力竭了,躺在床上,啥子事都不想做,只想睡一会。老婆咕嘟道:“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好像才跑完马拉松似的。”

 

她哪里知道,我是去当了回棒棒,她要是知道了,非骂死我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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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军长”发“军饷”

 

第三天,刘达奎给昨天背带鱼的棒棒发饷。他站在梯坎上,拿出手机,大声说:“刘家两兄弟,陈眼镜,你们听到,昨天王家带鱼店的带鱼一共900公斤,你们三个人,一人背了300公斤,对不对?”

 

刘家两兄弟对视了一下,有点不情愿地说:“对头。”

 

“900公斤运费一共是900元,你们三个人,好算,一个人300元。我现在就打给你们,你们看好手机,微信付款。”

 

那个刘家老四不大高兴,说,陈老师一共才背5袋,其他都是我们背的,为啥子要把军饷平均分配嘛?声音不大,但还是被刘达奎听见了。

 

他拉下脸,说道:“开头我就问了的,900公斤平均每人300公斤,对不对?你们说对,现在又打翻天印,做啥子嘛?我最不喜欢扯皮拿筋的人。”

 

我受之有愧,就说:“‘军长’,我背得少,我就少拿点嘛。”

 

刘达奎说:“不行,平均分配,这是天星桥棒棒军的原则。没得啥子说的,这是多年来的传统,管他背多背少,大家都要理解。出来当棒棒,都是为了找钱吃饭,兼高扯矮,互相帮助,相互拉扯,这就是天星桥棒棒的政策,是雷都打不脱的。”

 

话题一转,他又说到:你们这些人,平时不读书不看报。他话头又一转,当然,不包括陈老师哈。什么叫共同富裕?那就是大家都要有钱,共同富裕就是小康生活,你们晓不晓得?生在春秋时期的孔夫子,就提倡共同富裕,那段话是啷个说的呀?陈老师,你是天星桥棒棒军的军师,你来说。

 

我只好说到: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

 

刘达奎说:“对头对头,就是这个寡而不平均。”

 

大家都要多学习,不要只埋头做事,棒棒也要开会,学习才是最重要的,不然跟不上形势,要犯错误的。今后一个月开一次会,内容是学习当前的大好形势。

 

我听见刘达奎的四弟不满地悄悄说:犯鬼的个错误,开鬼的个会,找不到钱才是大错误。

 

实话说,对这次发‘军饷’,我很羞愧,毕竟,人家刘家两兄弟干的活多,我只背了五袋,却拿了过多的军饷。又过了两个星期,我在天星桥街上偶然碰见了刘家兄弟,于是请他们在天龙饭店喝了一次酒,才算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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