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里的声音

一个人如果跨越了生命的很大一段距离后,仍然有一种声音萦绕在耳边,甚至一听见这种声音,就如同狂涛巨澜在血脉里激荡撞击或者如同巨大的钟摆震荡叩击着自己心房四壁的话,那么这种声音就是自己生命里的声音,这种声音就融进了自己的生命,和自己的生命节律完全合拍。
秦腔,我说的秦腔不是流行于陕西关中道的陕西方言的那种口音或者腔调,而是广泛流行于陕西、甘肃、宁夏、青海、新疆的广阔地域里的一种古老戏剧种类以及它独有的腔调。这些地域的特有地理特征人文风貌产生出这种特有的只有在这些地域里长期生活过的人们才能体会才能明白它的深刻内涵的,以及对自己的性情、性格、外貌乃至人生有有深刻而深远的影响的腔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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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听到秦腔那蕴涵着无穷意味的声音,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期,我大概是六七岁或者七八岁的样子,记不太清了。那个时期,尽管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夹带着改革发展的讯息吹遍大江南北,但中国西部的几乎大部分地区在那个特定的时期还处在相当闭塞落后的状态下,村村寨寨仍然残留着“生产队”的痕迹。一个冬日的早饭后,我穿过那条大概只有四五尺宽的狭长巷道,走在上学的路上,途径被村里人叫做“大院子”的地方,其实是村子里在集体经济时期建造的“生产队队部”和饲养室(村子里集体饲养牛马骡子的地方),因为集体经济解散后无人看管而破败部分坍塌。“大院子”门口堆放着两个如同窝头形状的麦秸垛子,无风的天气里,冬日温暖的金色阳光扑扑撒撒地笼罩村庄和大地。地里的庄稼在这阳光里懒洋洋地休眠着,地里已经没有了农活,人们饭后三三两两地簇拥在温暖的南墙根下或者由两面土墙所形成的犄角旮旯里晒太阳取暖打瞌睡消磨时间。村子里除过几声闲散无聊的狗叫声或者骡马的嘶鸣声或者老黄牛的长哞声之外就是近乎死亡的静悄,但一切又都显得那么安详。“大院子”门口的那个窝窝头形状的麦秸垛子的根部,一位身披着黑色布面的羊皮褂褂,衬里是能看出来已经穿过了很多年的羊毛已经变得没有那么洁白而是呈现出如同绵羊屁股后面那块被屎尿浸渍后的那种尿黄颜色,完全披盖住了他那因为尽量折叠压缩而使得他自己本来就瘦小的身体更像被野火烧过后的遗留下来的一小截树木残根,漆黑黑地蹲在像万道金箭的阳光里。两只手,枯瘦如鹰爪,一只捏着一根长度适中的烟袋锅,烟袋锅杆上悬吊着一个黑色的烟布袋,鼓着不大不小的肚子;另一只手时而很娴熟地揩去清亮如水滴的鼻涕,时而在身上各处悠闲地挠痒痒。那干巴瘦小的面庞在头上大得与他自身极为不相称的黑棕色立绒棉帽子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只有那一双深陷而仍不失生命光彩的眼睛在暖烘烘的阳光里让他的生命显得更加幽深和难以猜测。阳光使他的嘴里和鼻子里喷吐出的白色烟雾偶尔幻化出绚丽的色彩,淹没了他的脸庞和神情。但当他在一块半截砖上磕掉烟袋锅里面的烟灰又用嘴使劲吹气使得烟杆眼爽利通畅后,灵巧而顺手地别在自己脖子后面的衣领里后,清了一下有点带痰而显出沙哑的嗓子,从他那我现在已经记不清缺了几颗牙齿的口腔里、从他那弯曲的嗓眼里、从他那扁平单薄但似乎又很宽阔雄厚的胸腔里发出了近乎苍凉而悲壮的一声吼,像晴天霹雳一样划破了寂静的村巷及村巷上空的空气。接着他继续努出全身的力气吼着我听不清也不懂得的腔调。我看见他那黑红粗糙如古槐枝干的脖颈上,在那松弛的皮肉下面,暴涨出两根粗而迂曲的筋脉,喷张的血液将他的脸堂涨成酱红色,似乎充满了抗争的力量或者压抑的悲愤……这样的一声吼用现在的话语说叫震撼了我,但在当时准确地说是吓到我了,使得我的整个身体为之颤抖了一下、后退了两步。这便是我对秦腔的第一次记忆。

在我工作之前的日子里,我无数次地不同的场合下见到过不同层次的秦腔和唱秦腔的人。但说实话,我没有任何一次喜欢过这种腔调,甚至充满了讨厌和反感。在别人和我谈起秦腔或者说自己接触到秦腔时,我都是坚定地认为,我不喜欢它,更谈不上爱它,这种思想似乎固化在我的意识深处,不可改变。直到参加工作的十多年后,这种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固化在我意识深处的东西被偶然的机会彻底颠覆了。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是如此地喜欢秦腔,这种声音就好像一直蛰伏在我的生命深处,只是一直没有被唤醒。现在它醒了。
这是2016年春日的一个中午,饭后,我思想着春光正好,何不出去走动走动,舒展一下筋骨,晾晒一下心情,抖落一下沉积了一冬的沉霾。太阳大把大把地漫天抛撒着碎金,亮亮闪闪的金黄,星星眨眨地犹如许多双明眸注视着自己,让人全身温热、舒适。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花儿的芬芳,清香四溢。我独自一人信着步子来到单位旁边不远的一个公园。这个不大的公园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大都市里,无疑成了在周边居住和工作的人们的茶余饭后最为奢侈也最易获取的美好去处,犹如自家的后花园。就在我漫不经心地穿行在长满了花草树木的甬道间的时候,就在我近乎沉醉于花草树木的芳香中的时候,就在我被温暖的阳光照射地周身松软慵懒的时候,突然从公园的深处或者是从附近不知名的某一隅,传来虽然经过了无数树木枝叶的阻挡,隐隐约约、词句不清,但就是那一缕一缕或长或短断断续续的飘进耳朵的声音,却每一缕都像是坚实有力的鼓槌敲击着我的耳膜,又像是一个个涛峰顺着我的血脉,周流遍我的全身,撞击着我的心房,使得我全身每一块肌肉为之悸颤,就在那不到一毫秒的瞬间里,我清楚地意识到我原来是多么地热爱它——秦腔。

我循着弯弯曲曲的甬道,找到了这声音的发生地,是公园里面的一个临水的亭台,古式建筑,雕梁画栋,飞檐兽脊,周围花草葱茏,幽静惬意。太阳斜斜地照进亭子里面,使得亭子里面的空间一半淹没在金色的太阳光里面耀眼异常、使得另一半空间沉默在半暗的阴影里。七八个看上去年龄大概在六十岁以上的男女老者,衣服打扮土洋结合,不用考虑就知道,他们是乡下来的村里人,围拢在一起,分工明确。男士拉弦的拉弦、打板的打板、敲磬的敲磬、打梆子的打梆子,女士则面对着男士目视远方手开兰花脚踩着莲花碎步,嘴里发出近乎哭泣的强调,一板一眼,似在控诉,似在埋怨,似在祈求,唱者沉浸听者动容;女士唱罢,男士登场,双眼圆睁、双目怒视,脖子上青筋暴努,脸色因为满腔的气力似乎将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而呈蒋红色,双臂一震,双手颤抖,一股几乎可以掀翻天地的声音从胸腔里沿着气道从口中喷涌而出,震撼四座,字字停顿、字字有力如同用榔头在木板上钉钉子,结实牢固,那一种气势,足可以让这个古式建筑的亭宇发生共鸣而抖动。我的耳道里面似乎被一股热热的胀胀的东西灌满,像是医生为了治疗耳疾而向患者耳道里面填充的药棉,既充实又贯通,既温热又凉爽,既干枯又湿润,既不舒服又莫名得舒服…….我猜想,或者说我确切地知道,这些人都是陕西人,都是为了帮儿女看孩子而不得不离开远在千里之外的那个家,来到这个一片陌生的城市,闲暇时为了舒缓那一种浓浓的乡思,为了缓解对那一方黄土地的思念,便似有心灵感应的组合在一起,吼起了乡音浓厚的秦腔。

据考证秦腔起源于周朝(西周)的周人。周人来自远在几千之外的“西域”——新疆、青海、甘肃、宁夏一代。想当初周人也属于羌、藏人,属于游牧或者半游牧民族,骑在马背上,自由地驰骋于辽阔无垠的大草原上,他们在那里像云朵一样自由地生活、游荡。他们在心情高兴的时候或者在心情忧郁的时候,都会跨上马背或者站在草原的高处面对着延绵的大山面对着不知名的远方,把自己的内心的那份情感用激越粗狂的音调吼出来,内心便会得到了疏解和安宁。于是,他们有了自己的歌声。于是,这歌声就在也没有断绝过。
为了寻求更加稳定的生活,他们逐渐地从游牧文明向农耕文明过渡,他们失去了心爱的草原、失去了醉心的疆场,但他们的血管子里依然奔涌着骑士的精神。当西域的风跨越天山,跨越地球的屋脊,裹卷着黄土、沙子、砾石甚至石块,遮天蔽日,吞噬了大部分的牧场、农田,他们只能整体群族迁徙,为了寻找更为美好的生存生活的福地。于是,他们被苍劲的西风追赶着一路向东,来到了今天的陕西省宝鸡市岐山附近,开始了真正的农耕生活。面对满眼的被风从西域携带来的扑扑黄土,面对包含着无数塬坡塄坎但依然被称为平原的土地,他们开始思念自己最初的故乡,思念那绿草延绵浩瀚如海的草原,思念那骑在上面如峰涛跌宕畅快淋漓的马背,思念那高耸入云白云自由飘荡的神山,于是,他们把坦荡如砥苗禾如茵的关中平原看成了他们储存在脑海里的草原,把南面的有着逶迤曲线的秦岭看成了他们灵魂里面的神山,把脚下的那些塬坡塄坎看成了一匹匹骏马。随即,他们放开嗓子、扯开喉咙,把埋藏、积淀在胸中的那份近似骏马狂奔的豪情,连同奔涌跌宕的血脉一起吼出——这就成了秦腔。

这声音从那一刻开始,就沿着延绵的群山,沿着黄尘扑扑的黄沙漫漫的道路,一直向西追溯,追溯到自己曾经的牧场——现在已经是戈壁滩了的故乡。这声音从那一刻开始,便一直把白似棉花的云朵当成了自己的梦之帆,高高地飘荡在这片大地之上,悠悠地飘荡在笼罩着这片土地的天空上,两千多年不曾离开。这一片重新在秦岭与黄河之间,这个特定的地域里扎了根基的、俯首依然可以听到从那遥远广阔的西域传来的如同大河奔涌的马蹄声的黄土地,承载着这透着血性的声音,被生息在这片土地之上的蒋红脸堂的人们传唱千年,并将一直传唱下去。

我一次一次地回忆回味发生在我生命里的那第一声吼唱。我泪眼模糊,我心旌猎猎。由此,我又不由自主地翻阅了我以往的记忆之页,我看到记忆之页上清晰地记录着自那日之后的诸多场景,譬如:在夏夜没有月亮的夜晚,当凉风从我家门前周边收获过庄稼而显得空旷的田野上轻轻飘来的时候,结束了一天繁重的田间劳作后的人们,便聚在满天的星斗下,坐在堆放着无数在黑色的天幕下像孩子们看过的童话世界里的大大小小的蘑菇般的麦垛子的麦场上,尽管彼此距离近在咫尺,尽管借着淡淡的天光,在彼此的眼里对方依然只是黑乎乎的轮廓,但那从他们胸中酝酿后震动后再从口腔里面发出的那一声声铿锵有力的秦腔的豪壮的吼声,却包含了对生活的深深理解,彼此鼓励,彼此感动、彼此钦佩。再譬如,亲人亡故后,按照我们当地的风俗习惯,在灵堂前,请上一圈由农人自行组织起来的秦腔戏班子,唱几折老人生前喜爱的秦腔戏曲,算是对老人一种最为特别的怀念,我们那个地方称其为“玄黄”,带有一种灵魂相送、灵魂追忆、灵魂安慰、灵魂治疗的意思。既希望逝去的亲人在另一个世界里身体和灵魂能够得到妥当的安放,又希望希望逝去的亲人不要忘记阳世间还有一个自己随时可以回来的家以及无时不在挂念他(她)的亲人……一方面,秦腔的仪式感很强,舞台之上,从脸谱装束到服饰佩挂、从唱腔到动作完全可以和国粹京剧媲美但舞台之下;一方面,又可以不择场地不择地域,田间地头、村头巷尾随处都可吼唱;另一方面,又不分人群,上到达官贵人,下到村夫市井,都可以随意沉浸随意陶醉。

可以想象,在辽阔广袤的塬脊上,当血红的夕阳在天地间涂上最后一抹如火的余晖时,遥远的天地连接处在那一瞬间便着了火,就在这火焰里,一个赤背的农人,吆喝着那头陪伴他耕作劳苦过多年的老耕牛,鞭子在天地交接处划出一个又一个优美的弧线,发出一声又一声尖利浑圆的声响,孤独而苍凉,悲壮而坚强。这即将被远山吞没的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拖得老长,似乎与这里的整个塬脊整个黄土地融为一体,此刻,他心中那种对自己遥远的祖先,对自己眼前真实的生活,对未来近乎模糊的把握,在一刹那间就激活了他心中那份浓厚得如同这如血的夕阳化也化不开的无限情感,激活了天上的星宿,激活了大地的魂魄,黑夜即将吞没他们,但吞没不了他们仍然燃烧着的生命,他扯开了嗓子吼出源自自己生命深处的大爱、大恨、大悲、大慈。那一声横贯胸腔、穿透云霄、震颤大地的声音,就这样一代一代一辈一辈地延续了下来。

我现今已生活在这纷纷扰扰的大城市里十多年了。就在我那个春天的午后,当我再次听到这种声音的时候,我彻底地知道了,我是多么地热爱它,它就是我生命深处的声音。这种声音在这凌乱闷躁的大城市里,如同是夏日流淌在血液里的一泓清冽的泉水,让我的生命从那一瞬间开始变得澄澈清明。
每个人都有自己生命的声音,也许它一直在沉睡,但它迟早会苏醒,也许就在那不经意的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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