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废名是一件苦恼的事

最近又读废名,是《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很是苦恼。不大能理解废名为什么要那么啰嗦,再精譬的见解,重言之,复卮言之,也是难以让人耐烦的吧。

但废名到底是天真可爱的,那么重峦叠嶂地叙述莫须有先生避乱故乡黄梅的事件,并无炫耀自己的意思,只是自觉所叙有益于中国,有补于世道人心,遂苦口婆心地絮絮叨叨吧。他是不尴尬的,他甚至想象自己是一个伟大的布道者,正在借小说开示世人吧。

于是我便尴尬了。我大约一向并不爱读布道的书,害怕别人将一句句格言无偿赠予我,令我无须思索便可获得真理,无须经历便可充满智慧。我也许并没有我的道,但我也不需要布道者的道。所以,面对废名,我是冥顽不灵的读者,他自有他的语妙天下,而于我如浮云,如雨落鸭背而无迹。

于是我校正我自己,像校正错误摆动的钟摆,以便得出合乎众人的时间刻度。首先,我得相信,经历过大时代的人们,有的一定是不能不口若悬河而颠三倒四的。大时代压在时代的地层上,层层下压的应力也许会压碎人的骨骼,压垮人的精神,但也许会让人自觉充盈,自觉在地层的升降错动中洞悉情伪,于是便滔滔不绝地抒发一己之感,一己之见,不能自持罢了。废名便是这样的不能自持者吧。那么,与其苦恼于废名的啰嗦,不如苦恼于废名为什么这么啰嗦。一旦把自己校正到这样的维度,我便油然而生对于废名的同情,在晦喑混沌的时代幸存下来本不容易,如果在某一幸存的时间点再次感到战乱的威胁,一个人会急口而多言,实在不算是意外吧。

其次,我也得相信,废名实际上并不是无知无畏的作者。他很可能深知会存在我这样冥顽不灵的读者,所以小说从一开始就明显表现了各种游移。现在和过去之间的时间感是游移动荡的,叙述者(或说话人)不断地在不同的时间段落上穿梭;历史和小说,传记和故事,纪实和虚构,文章(散文)和诗,等等,文体感也是游移动荡的,刚要建构起来了文体统一性,马上又要瓦解:作者掌握了一切写作的秘密,似乎只是出于桀骜不驯的书写精神,有意摇摆不定。就像一些导演,他们喜欢摇晃镜头,令人目眩神迷。

经过两番校正,我也想起十多年前读《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的快感:一部不能一口气读完的小说,必须时时驻足,体会作者的心思之妙,其中有多少深刻的人生体悟,有多少精微难言的修辞,有多少童真可喜的自然瞬间,……这些都应该慢慢咀嚼的呀!借用废名式的表达吧,这快感真实不虚,便是这苦恼真实不虚,我说的是真实,便是悟道之言了。

一部书大概是要召唤一种读法的。假设我从一开始并没有存念是在读小说,《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大概可以被当禅宗或者宋儒明儒的语录来读,故事是一截一截的,道理也是一截一截的,故事与道理和合在一起,有时相得益彰,有时各自为政,但都服务于禅宗或儒宗的大道理,琐碎中自有根脉,周折中自有逻辑。这是一种理想的读法吗?如果是的话,那么废名这部小说就是召唤并等待他的门徒的笔记、语录,一切虚构不是为了故事(或小说),而是澄明真理。

但废名虽然自信于他的真理,却不确信能够召唤出自己的理想读者。他的书写不完,于是想以小说的形式获得某种形式的整体感;毕竟在有些人看来,长篇小说篇幅在那里,不妨漫无边际,而又可以随时找时机收束。如果读者不可信赖,那就创造文本内的读者吧。《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塑造了围绕在莫须有先生周围的各种人,他们几乎总是静候着莫须有先生的说教和故事,嗷嗷待哺,多么和谐的“万世师表”图啊!

小编杂谈的图片

我以为这背后是废名弥天之自恋。莫须有先生是废名的影子,慈和纯是莫须有先生的影子,……

而自恋是更加令人苦恼的。二十多年前读废名,那时我不足二十岁,读得津津有味;大概那时我足够自恋,以至于在稠密的修辞里找到了快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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