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万里江山

两年前买了一套配着名家山水的书，以为李熊猫作为画过国画的小孩，会看在画的面上翻翻它们。不料是想多了，他宁愿看自己订来的奇奇怪怪的杂志，看里面粗劣幼稚的插图，也不要看那些书，更不要看什么李可染、吴冠中的画。今天晚上抽来两本随便翻翻，上面薄有灰尘，已是风住尘香了。

到底不甘心，就拉着李熊猫一起看，他不要看。好吧，只好自己随便翻翻了，读了一阙辛弃疾的《西江月·遣兴》：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信口解释给李熊猫听，问他，觉得辛弃疾调皮不？是不是像你们捣蛋班的一样调皮？之后是随口问，古代的文人墨客为什么都爱喝酒？李熊猫只在一边玩积木，不搭茬。又挑了几处写喝酒的地方，如朱敦儒的“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念给他听，希望他猜一猜为什么要喝酒。他只是不理。好吧，便说，你不是知道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吗？这回李熊猫搭茬了，却说不知道杜康指的是酒；不是他过去骄傲地跑过来说古代有个人叫杜康发明了酒的时候了。

且由他。我又挑了一阙苏轼的《江城子·密州出猎》读，你看苏轼多好玩，左边牵着黄狗，右边擎着苍鹰，打猎打了一只老虎。李熊猫只是玩积木，我仿佛在对着空气说话。然而说道“西北望，射天狼”，问他是不是苏轼射下了天狼星，他倒抢答了，射天狼是指要打西夏和辽。哟？！从哪知道的？《漫画中国史》吗？却答以忘了。

于是随读随问，也不求李熊猫接话，反正已经知道他耳朵其实一直支棱着，并没有当我是自言自语。读到辛弃疾的《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很是喜欢：

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信口解释着，说到风吹过纸窗，仿佛纸窗在自言自语，李熊猫听来觉得好奇，特意凑到书旁看了看；说到秋天的夜里盖着布被在梦中醒来，就看见眼前的万里江山，全不管饥鼠蝙蝠和急雨破窗，真是胸怀辽阔，伟大！顺带嘲笑他半夜梦醒就只是抱着枕头去另一个卧室找妈妈，他便难为情地笑了。

年轻时几乎通读了辛弃疾的词，却不记得有这一阙《清平乐》“眼前万里江山”，只记得一些“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之类的工愁善恨的句子。也许是因为少年不识愁滋味吧，反而对愁对恨情有独钟。如今年过不惑，时时陷在一地鸡毛的琐事里，不得不自我振拔，于是共情于这“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又窘困又辽阔的胸怀吧？

真的，随口读到“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时，再无昔日仰慕苏轼旷达的念想，也没有解释给李熊猫听。鲁迅曾经表示读中国书容易让人沉静下去，不想做事，这话很不错，旷达派的庄周、陶潜和苏轼写的东西都可算证据。但辛弃疾让人辽阔，世界是雾色苍茫的，个人的生活也难免穷困潦倒，支离破碎，可是深夜梦醒后所见的仍然会是——

眼前万里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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