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背影

大雪刚过，冬天已经很深了。她刚下晚班，骑着共享单车努力地穿梭在城市的夜色当中，努力的那个方向是她十平米的出租屋。

街灯在逐渐浓起来的雾中已开始变得昏黄，风也渐渐冰凉起来，像刀片割着脸；她的脸已变成紫红，嘴里呼呼地吐着热气，是因为她骑得很卖力，已经骑了七八公里，还有五六公里。
下了主街，拐进那条接近城中村的小路时，她已经有些筋疲力尽了，她抬眼望了一下前方，突然一下子愣住。

前方淡淡的雾色中有一个背影在踽踽前行，她下意识地紧蹬了几步，来到跟前，才知道自己恍惚了。
怎么可能是，根本不可能是。来到这座离家三千里的地方打工，就是为了多挣点钱。
刚才冲过来的时候，她还差点张开嘴巴喊出那声“爸”。只是因为那个背影太像了。
老大爷身上有点酒气，他似乎没察觉出她这个经过的人，很快拐进了一条胡同。
但她还是出神地望着那个胡同好一会儿。
突然泪一下子就滴落下来。

她忽然也有点想喝酒了。

快到出租屋的时候，街口的那家小卖部灯还亮着。她进去买了一瓶酒，捏在手里往回走。
她想起小时候，爸爸每天从工地上回来，就递给她十块钱，叫她去小卖部买酒，爸爸喝得酒是小卖部里最便宜的，6块钱一瓶，那剩下的4块钱就是她的跑道钱。她可以愿意买啥就买啥。
买个头绳、或攒着买个发卡、蝴蝶结，或者买个小零食解解馋。所以，她也挺喜欢替爸爸跑道的。
有一次，她实在觉得没什么好买，就用剩下的钱给爸爸买了一包花生米。
因为爸爸一直是就着家里的咸菜喝酒的，家里实在太穷了，有慢性病的母亲要长年吃药，还有个智障的哥哥。
爸爸捏着那包花生米，眼圈竟然一下子红了。

后来，爸爸连这六块钱的酒也不喝了，因为智障的哥哥跑丢了，花了好多钱才找回来。母亲经过这一吓，病情也加重了，要不停地去医院做透析。
爸爸不喝酒了，她的跑道钱也没有了。不过她不伤心，因为她看着日渐苍白了头发的爸爸，心里竟然也有点隐隐地难过。那年她十二，懂点事了。
有一次，她跟爸爸去赶集，卖家里的花生，换点钱。她说要二十块钱去镇上的书店买本复习资料。
爸爸给了她三十，说学习用的东西，该买就买，别省。
她接过钱转身走，走了没几步，爸爸追过来，又塞给她五块。
她买书回来，看见爸爸站在集上卖散酒的酒摊前，递过两块钱，要了一杯酒，就一小杯，一仰脖喝掉了，脸色一下子红润起来。
那一刻，她捏着手里的书本脸突然一下子有些发烫，羞愧自己不该给爸爸要钱去买书。那书买不买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爸爸现在喝酒，连咸菜也不用了。

母亲在她在高二那年走了，爸爸不能再出太远的门去打工，因为家里不能丢下哥哥一个人。
爸爸就在附近的砖厂出砖、背砖、装车，有时中午不回来就带着哥哥，在废弃的砖窑里支一个锅煮饭吃。
母亲走后，爸爸的酒又喝起来了。就是喝集上那种散酒，每次买一塑料壶，一壶五斤，18块钱，还是省着喝，一天也就三两，一喝两个星期。
从那时候起，她就更加拼命地学习，一定要考出去，将来挣了钱，给爸爸买最好的酒喝。
因为爸爸这一辈子实在太苦了，不能再让他喝那么苦的酒。

可是大学毕业之后，她发现当初一切都想得太天真。她那点工资，在浩大的城市，根本连自己也养活不了。但她不能服输，她努力工作，又努力加班，然后还做兼职。她能给爸爸买得起好酒喝了，但她的野心更大了，她要把钱挣到能改变他们的生活。她要在这里买个房子，然后把爸爸和哥哥接来。
几年，或者十年，她都不怕，努力挣到一套房子的首付。

当然，爸爸已经喝上她给买的好酒了，每次过年回家的时候，她都不忘给爸爸买一箱酒，也不算太贵的，几十元一瓶。
头一次，爸爸抱着酒箱子老泪纵横，直说不该花这个钱，说自己喝这种酒，就是糟蹋东西。爸爸偷偷地把酒卖给村里的小卖部了。
她跟爸爸急了，说这就是买回来给他喝的。
后来，当然两两妥协了。爸爸又去小卖部把酒买回来。
不过买回来的不是一箱，只是一瓶。爸爸说，我尝尝味道，就是享我闺女的福了，知足了。

交了首付，办了贷款，拿了钥匙，她想把爸爸和哥哥都接来，让他们也高兴一下。虽然只是一个六十多平的小两居。
但他们终于在城里有家了。
可是回到家，她傻了。

爸爸一拐一拐的，一只手也不灵活了。她这才知道已背不动砖的爸爸为了挣点零花儿，买了一辆三轮车收破烂，一天赶夜路不小心摔了。村里给送到医院，虽然没了生命危险，但留下后遗症了。爸爸没让给她打电话，说过些日子再打。
她哭红着眼睛训责爸爸怎么办这么糊涂的事。爸爸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无言以对，默默地拐出屋子去了。
她给他们买了新衣，还买了电动推子、剃须刀。给爸爸理了发，刮了胡子，穿上新衣，爸爸一下子年轻了许多，站在一旁不停照镜子的哥哥也笑了……

从没请过假的她那次请了一周的假，带爸爸和哥哥在城里把该看的景儿都看了，该吃的美食也都吃了。
爸爸一直笑得合不拢嘴，说自己当皇上了。
她说，等房子装修好了就接他们来，在城里收废品赚得更多。爸爸说，行。
爸爸和哥哥坐火车走了，可她打开包拿手机时，却发现包里有一张银行卡，卡上还贴着一张纸，写着密码。

装修房子至少也得要十几万，还得努力再攒些日子，并且要攒的时间更长了，因为每月要还六千多块钱的房贷。
爸爸的那张银行卡，她无论如何是不能动的。
可是房子还没装，爸爸竟然说走就走了。脑溢血，邻居说，120来了，又走了，说准备后事吧。
哥哥现在被她接来了，送在一家残障福利院，因为她没时间天天守着他。她想好了，等过些日子，房子装好了，就把哥哥接出来，给他雇个钟点工。

装修的钱，大概还差几万，而她实在也有点扛不住了。今晚，她加夜班回来，看见那个像爸爸的背影。她多么想那真就是爸爸呀！
可是，爸爸他说话不算数，他走得太早了。
她想陪爸爸喝一杯酒，暖暖身子，也暖暖心，别让眼泪掉下来……
她在那间只有门，没有窗户的出租屋里，喝一杯酒，说一句，爸爸下辈子别走那么早，我还给你去小卖部买酒；喝一杯酒说一句，爸爸下辈子别走那么早，赶集咱不买散酒了，咱去饭店里喝；喝一杯酒说一句，爸爸下辈子别走那么早，给你买一箱你就喝一箱，别卖小卖部去了，叫人家笑话……

爸爸，下辈子别走那么早，混得难也不怕什么，就怕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了，一个没有了爸爸的闺女，心里不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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