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境遇（一）

第二次来黄山依旧没有碰上好天气，云蒸气罩的，什么也看不见，老天一掉脸，大家都跟着没个好心情，看来黄山的真面目是终不可识了。于是，妻子就嘟哝自己好不容易才有几天假，摆脱开日常繁琐的工作出来欣赏一下大自然的景色，又赶上冬天的大寒节气不是什么最佳的旅游季节，这么一个小小的愿望都不能得到满足，说自己的运气也太不好了，就唏嘘长叹起来。我在一旁也是若有所失地说：凡事都有个境遇，也并非不是件好事。

一路上，天空阴云低垂，雾气弥漫，给“奇、秀、峻、雄”的黄山蒙上一层“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纱，即便是挺拔俏丽的黄山松也未能使她露出真颜。深沟大壑被氤氲的云雾填满，让人很难想象出里面藏匿了多少人间仙境。翻开手机看到天气预报说“明日阴天有小雨”，好像立刻就有雨丝飘在自己的心上，让人不快，于是，我们爬山总觉得容易累，时不时地坐在路旁的石凳上休息。黄山最著名的景点“西海大峡谷”也因为季节和恢复生态的缘故，山门上贴了封条，真是屋漏又逢连阴雨，妻子不甘心不放弃，好坚持爬到“西海大峡谷”景区入口的铁栅栏门前，想在门口瞭望一下它的神奇和美妙，但雾气实在太大未能如愿，就找了路旁的一块石头坐下来休息。

正在无聊之时，一个活物从身后的崖壁的缝隙间滚落在我们身边，仔细一看是一只伶俐可爱的小松鼠。它透着微棕和褚红的灰色皮毛，丝丝分明，随着身体的快速移动而涌起一楞一楞的小波浪，更显出了它动作的敏捷。松软而细长的鬃毛使得它的尾巴显得肥硕、可爱、温暖，高高地翘在身体的后上方，不仔细看好像并不是自己身体的组成部分一样。一双圆溜溜的黑亮眼睛，不成比例得镶嵌在它的小脑袋上，让本就聪明伶俐的它更透出了一份可爱与智慧来。它在我们身边来回地绕了好几趟，在地上嗅来嗅去，时不时地仰头望望我们，不肯离去。我跟妻子说，黄山上游人多，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日子久了小小的松鼠也见怪不怪了，一点也不怕人了。妻子却说它可能是饿了找吃的才显得不怕人不肯离去的，你喂它点东西吃吧。我取出背包里的“蛋黄酥”揉碎了撒在眼前的地上，动作尽量得轻柔和幅度小，生怕吓着它了。食物刚一落地，它就快速地凑上去了吃了，似饿急了的乞丐，双手捧着讨来的食物，囫囵着吞下去了。看到这一幕，我心里凸生出一份怜爱来，心想：这个季节游人稀少，树上的干果也基本掉落殆尽，不能随时觅到可以果腹的食物，这个小东西怎么能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也许就像我们非得在冬天游黄山一样，既没有雪景又没有云海更看不到美景，怎么才能慰藉这颗寂寥的心呢？于是，它和我们便形成了一种鲜活的参照，也许这表示一种生命的境遇吧，不必叹息，上天自有安顿，它遇到了我们，我们会遇到什么呢……

由此，我们改变了态度，旅游观景，为的是调整一下我们既往的心态，去感受另一种人生境遇，以便以更好的心态去适应以后更多的人生际遇。脚下的石阶、手边的顽石，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岁月的风霜雨雪、人迹磨砺；岩石上斑驳的苔痕，有灰白色的、有棕褐色的、有深褐色的、有墨绿色的、有黄绿色的；石与苔一相遇，便彼此相依相拥，互相倾诉，互相印证彼此所经历的岁月，苔给石以沧桑厚重感，石给苔以静幽圆润感，彼此都不起眼都很渺小，却共同演绎出一种幽、静的美；彼此各为主体，却一起诉说共同的时间絮语。这一种生命境遇在彼此的相遇中成全了彼此。
据说只有黄山松才会显出特有的挺拔俊秀赋予匠心的造型，享誉天下。黄山松是黄山景色的魂，没有黄山松，黄山的美景便要减去一大半，故而黄山无峰不石，无石不松。黄山固然有怪石嶙峋，有奇峰突兀，但黄山的峰峦沟壑，处处都离不开黄山松的点染，黄山松恰如一支支奇绝的画笔，给黄山抹上了梦幻般的色彩。于是，景美了，山活了，风动了，云涌了，雨多了，泉响了……于是，一切都活了，石头有了灵气，松也便有了灵性。黄山泥土稀少，为了扎根立足于悬崖峭壁之上，为了生命立于不败之地，为了生命更加灿烂秀美，于是，松树的根开始不断地分泌一种有机酸，日复一日地将坚硬的岩石融化，并把岩石中的矿物盐类分解出来成为肥料为己所用，黄山松因此得以存活，黄山石因此得以固化。当然，你完全有理由相信，这是坚硬的岩石被一种坚强的美所感化而释放出的柔软爱意。这也是一种生命境遇，与其说是坚硬对艰苦的一种相互刻薄，不如说是一种坚持和坚韧的相互诠释。

在黄山奇石成趣、秀松成景，曲曲弯弯、跌宕起伏的游览小路上，在雾气迷瘴、清泉幽幽、鸟鸣相伴的路上，除过览胜观景的游人外，还有单独的或者三两成伴的“挑山工”。在文明以及科技发达的今天，我很惊异于这样一种生命的存在形式。他们年龄大概相仿都在五十岁上下，大多数都是强健的体魄（肩膀和腿部隆起的块状肌肉足以说明问题）配着一张已布满不少沧桑的脸，其间也会有几个身形略显单薄的，他们脚上都穿着黄绿色的“解放牌”胶鞋，衣衫不新不旧却透着一种能让人明确感觉到的年代感和苍凉感，肩膀上百斤上下的挑子让他们的脚步从稳健里面透出了不少的沉重，伴着均匀而深沉的呼吸，让人觉得生命的重负和不堪来，汗液即便是在这“大寒”的天气里也会在他们的脸上的曲曲弯弯的沟壑里汇聚成晶莹如露的汗珠，滴落在他们自己的沉重但又坚实的步子里，滴落在他们深沉而些微的喘息声里。我下意识地想跟他们攀谈几句，两位师傅似乎并不愿意跟我聊关于他们自己的话题，我想里面定有他们认为不便言说的隐情或者辛酸。另一位师傅面对我时，脸上泛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这让我多少心里轻快了一点：“您这一挑子有多少斤啊？”“一百来斤！”“您这一趟能赚多少钱？”“一百块！”他回答时多少露出了一些不满意但又不能不接受的意味来，这从他当时说话的语气足可以感受得真真切切。“您完全可以去城市里打工赚钱，比这要轻松的得多呀？！”“在城市里也许会轻松一点，但刨除自己的生活用度之外，余下的也就没多少了，还得远离自己的家、自己的家人。有时候还得遭城里人的白眼，不划算！”谈话间流露出一种对现代文明发展并没有真正惠及平民百姓的谴责。看着他冬日里满脸的汗水和那规律地踩在窄而陡峭的石阶上的沉重脚步，我心里泛出了许多连自己也琢磨不清的涟漪。“那您这么大年龄了，还这么辛苦，您就没有别的打算吗？”师傅喘了一口气说：“从小就出生在这大山里，世代依靠大山，先前为了生活从山上往下挑东西维持生计，现在从（山）下面往（山）上挑东西也是为了维持生活，肩膀上的分量没有减少过，这就是“命”，人是抗不过“命”的！以后年龄再大了，挑不动了也就不挑了！”这话让我无言以对。这是对命运的一种承受还是无奈抑或是释然再或者是泰然？我又想到了他们的下一代：“那您的孩子呢？”“他们愿意去城市打工就去城市打工，愿意在山里面找活儿，也行。都是为了生活！”他把“生活”两个字随着节奏性的喘息用特别的重音发出来，似乎是在宣泄积压在胸中多年的怨愤或者单纯就是一种宣泄并没有怨愤的意思，但还是让我的心为之一揪。一路上，我有意无意地或者说是下意识地注视过他们很多很多次，有时候我甚至会目送他们很远直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可那坚实而沉重的步伐好像一下一下地踩在我的心上，让人不能轻松地呼吸。我很惊诧于他们的安于接受命运的安排。虽然他们做着负担沉重的活儿，但在他们来看能长久地和家人相伴，这给了他们一种特别的精神安慰和心理满足。也许正是因为随时都有亲情陪伴，才让他们感到了这冰冷大山的温暖。这一种生命存在形式，朴素而简单、沉重但释然，索求但不粘滞！

夜宿黄山顶，阴霾了一天，晚饭过后，漆黑的天空却闪烁出几颗银亮的星来，衬托得夜更黑了。那一种黑是久违了的黑，是繁华的大都市所没有得，它似乎囊括了一切，又似乎一切都是虚空，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存在，除过自己和身边喃喃细语的妻子。我很享受这一种黑，黑得真实黑得自然黑得让人感到惬意，虚得实在虚得让人感到踏实、可靠。在这种黑里，你可以回忆久远的过往，可以思考世间的万事万物，也可以把思想淹没在这黑暗里，让这黑严实地盖着你，你便成了这黑里面的唯一存在。这是一种放松同时也是一种放下，别人看不见你，你自己也想忘记自己，于是便有了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美妙得让自己暗喜。当然，你也可以完全放开声去大笑甚至呐喊，但你却不愿意破坏了这黑。妻子说：“我要“采气”（这可能是道家或者佛家的术语，我不大懂），我要感受自然之力。”我说：“那其实就是感受你自己，进而激发你自己，最后潜藏你自己！”妻子便没了声。在这寂静的黑暗里是洗涤灵魂的极佳所在，这也许才能体悟到真正的大生命。
这是一种比较奇特的境遇。人就是在不同的境遇里学会了思考、学会反思，最后学会长大，学会成熟、学会承受、学会承担。
一夜无梦，晨起走出房间，潮润的空气糅合着山体特有的馨香扑面而来，灌满鼻腔灌满胸腔，柔润进肌肤、血液，悦耳的鸟鸣合着淙淙的清泉的滴水之音，一下子让人的精神为之振奋、欢悦。头顶上，鱼鳞状的云片铺满天空，阳光为每一片鳞甲都镶上金边、涂上绚丽的色彩，风儿一吹，鱼儿就活了，天空便成了海洋，心随之开阔了。

天光初开，薄雾袅袅，黄山亦幻亦真的美景便赫然呈现在眼前，这是一种震慑灵魂的美，无法用言语描摹，于是，便信了那句“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的话了。一路攀登全身已是津津薄汗，来拜谒“飞来石”。它的故事早已融化进几乎所有中国人的情感里，也融化进中华民族文化的血脉里，仙风道骨地站立在峻崖峭壁之上，面朝幽谷大壑，观远天云卷云舒，听风雨松涛，历世事沧桑变化。它本是一块顽石，重达五百多吨，生硬硬的，没有生命，没有情感，似超然物外又浑然其中，经历风雨的浸蚀，日月的风化，无关岁月无关风月，却随着曹雪芹的文字随着王扶林导演的镜头随着王立平谱写的曲子，有了生命有了感情悄然而至如仙下凡，走进了红尘走进了人间，演绎了一曲缠绵悱恻涕泪飘零的人间凄美的爱情故事。试想：如果没有这块奇异的“飞来石”，黄山的绝美和神秘定会减少几分；如果没有那一曲爱情的绝唱，“飞来石”便只是一块地质结构的奇特现象而已，它的存在与崩塌可能也就不值得那么多人牵肠挂肚了。这便构成了一种生命境遇。拜谒完“飞来石”，心绪突然明快了许多，准备下山时，雾霭四起，再次将黄山淹没，看一眼手表，心里默算了一下，黄山也不过给了我们不到四个小时的时间向我们展露她秀丽俊奇的容颜。妻子满足地说了一声“此行不虚！”我知道相对于前一天的不悦，我相信那一刻妻子的话完全是由衷的。

坐上车离开黄山时已是午后时分，太阳变成了一晕稍亮微黄的光晕，回首远处的山峦顶上，云层成巨大的浪涛翻涌而上，一座座挺拔的山峰很快被淹没了，前几个小时还很秀美的峰峦，此刻，渐渐被围漫成了一座座孤岛，不由感叹自然变化之妙，又让人感觉境遇之稍纵即逝。低头看手机天气预报，黄山：明日大雪。妻子心头顿时腾起一团疑云：来时，为了看雪后黄山，未竟，离开时，黄山却要银装素裹。欣赏雪后的黄山，下一个冬天我们还需再来，也许这也是一种最奇特的境遇，也是最好的安排。在失望之时给你惊喜，在喟叹之时给你新的希望。
心中默默地说一句:黄山，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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