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长豆角，窈窕绿美人

夏天，最喜食清炒长豆角。
蔬菜摊长豆角，是窈窕淑女儿。身材匀称细佻，衣裙青青鲜亮。把把一展四齐，青山绿水般势头，生机勃勃，喜人。
卖菜的老板见我对长豆角发呆，连连冲我吆喝：“刚采的豇豆，嫩得很！”

其实我喜老点的长豆角，浅草绿透着丝淡淡杏黄，微胖，灌足浆的小米玲珑凹凸，曲线有致，似有身孕的新媳妇，腼腆，幸福，丰腴。得一把拿回家，坐下来，慢悠悠地撕成指长，偶尔蹦出粉紫的豆角米，月牙儿状，跳到地上，也得捡起来不能丢，豆角米炒熟，粉糯咸香，是小孩子专挑的美味呢。菜市场难买到我想要孕米的豆角，卖菜的老板不理解，哪有不喜嫩豆角的道理呢，我只想寻得一口贴心的家乡田野味而已。
老成点的长豆角，肉质肥厚，容易炒熟。拍几枚蒜瓣炝锅，翻炒，豆角由原来的绿中透白变至鲜绿，加水烀烂，临出锅时，入尖青椒丝。烂熟盛碟，碗，或者小盆，皆宜，此物俗得无任何讲究。吃起来，口感滑软滋润，油盐蒜香辣味统统入豆角体内，汤汁丰富味道浓郁可口，快慰的软烂香咸中偶有豆角米粉粉的沙糯，忽而嚼到青椒丝，浓厚的青味渗出尖锐的香辣，好不过瘾。虽是再俗不过的一道乡村素菜，似乎是小时整个夏日离不开的就饭菜。搭粥，卷饼，拌米饭，都肯下饭。
常州人喜食嫩豆角。我吃过她们炒的嫩豆角，生涩崩脆，油盐未进，她们吃的是长豆角的鲜味，青味，一股子菜园子的灵气。

我不喜欢吃半生不熟的嫩豆角，却喜欢吃生豆角，我是跟祖母学会生食嫩豆角。
豆角虽是俗物，也是乡村很美的植物。不光是菜园子里豆角是不缺的风物，只要有篱笆，祖母总在春天于篱笆处埋几窝豆角种，还于玉米田带种豆角，豆角秧绕玉米秸生。有文曰：“豇豆处处，三四月种之。一种蔓长丈余，一种蔓短。其叶俱本大末尖，嫩时可茹，其花有红，白二色，荚有红，白，紫，赤，斑驳数色，长者至二尺，嫩时充菜，老时收子。”
祖母种的豆角是长豆角，待我放暑假，槐花河窝棚四周，“绿畦过骤雨，细来小虹鲵。锦带千条结，银刀一齐过。”的田园画风。村花韶华，豆角绕篱，层叠深绿中，粉绿的豆角条条垂缀，千丝万缕，绿叶青荚皆无杂色，千军万马涌动着，翡绿玉翠，安心定神。细细看，才见紫白小花，如飞来的蝶，俏立青枝头上，轻盈曼妙，俊若女孩眉眼。我正醉在长豆角的石榴裙下，这时，祖母挎着一篮甜瓜，沿着一溜豆角架走来，边走边顺手掐二三根极嫩的豆角攥回家。瓜篮子放了，水缸里舀了清水，把嫩豆角冲洗一下，剥去初生的豆角米，绿泽青嫩的豆角皮卷煎饼，抹上新酿的豆瓣酱，再配着尖青椒，裹成桶状。祖母坐在堰坡豆角架下，津津有味地吃着，周边草木葳蕤，蝉鸣起伏，对面槐花河水清清，我听到祖母咀嚼嫩豆角的咯嘣脆音，如夏日的水流声，清凉而干净。那是我见到祖母最贪婪的吃相，踏实过瘾，知足常乐。祖母有空闲时，她采嫩豆角，清水煮熟，加佐料凉拌。豆角的碧绿底色托着蒜蓉，碎椒，豆瓣酱，色彩富丽。装白瓷蓝花小碟，却多了丝高雅。从没见过第二个人像祖母一样爱食豆角，记得，当祖母检查出癌症晚期时，父亲给祖母买了很多稀罕的美食，祖母啥都不吃，只要吃豆角。有文人曰：“这一植物的凡俗形态，代言的是一种生活，和谐，团圆，美美与共。”我想，祖母应该比文人更深切体会到这点。

豆角的食法多样，其中泡酸豆角，最为经典食法。读钱红丽的《酸豆角》，活色生香，似同她于文字度过了素香清淡的夏。只要回味她的酸豆角，口泉清水。我只喜欢文字里的酸豆角，真吃，却不喜了。我喜欢吃干豆角，炖肉，做包子馅，沁出陈旧的醇香，似乎把太阳把时光藏住，做菜吃下。
干豆角储存起来，何时随吃随取，光阴的沉香弥久。隆冬，农活歇了，家人聚餐桌，吃着冒着热气的干豆角炖肉，拉家常说笑，天南地北胡侃，不亦乐乎，人生之福气，莫过于此了。想起乡村一个与干豆角有关的真人真事来，村头有一户人家，喜欢在门前种长豆角，长势超过一个村的豆角。豆角架花开不停，豆角结不停，采过了，一夜之间又挂满篱。吃不完，煮熟，晾晒在门前灿烂的日光里，空气中飘着干豆角的香醇，随处充满了动人的田园生活气息，吉祥如意。可是，到了深冬，女主人抱着吃奶的孩子，拿了把干豆角到我家。哭哭啼啼，家里没钱，粮食也接不上顿，半个月没有油炒菜，想用干豆角换我一包卫生纸……其实她有着豆角花般俊俏的脸颊，有着夏日豆角藤的年华，却被生活折腾地黯然失色，如她手中无所适从的干豆角，不光鲜了。过几日，我看到她家门前围了一圈人，指手画脚，议论纷纷，因女人到处诉说家里的窘迫，村邻们送了点吃的用的给女人，男人知道后嫌女人没出息丢了他面子。男人把家里半蛇皮口袋干豆角甩到人群，炫富似的：“咱家缺你吃吗？干豆角吃不完，长毛了，臭婆娘四处丢人现眼。”他用铁掀暴打女人，被乡亲们硬拉开。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跟女人搭腔。到了夏天，他家的田，草盖住了庄稼，而门前的青青豆角，不择地，无论环境如何，都生得窈窕，绿衣翩翩，风华正茂。
女人不是豆角，更没有豆角自强不息的个性，择错了人家，瞎了一辈子的幸福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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