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菜花开

我戴着口罩,年轻的医生居然认得我是思佳的母亲。她告诉我,她的弟弟与我的女儿思佳是同学,我对她仍然没有一点印象。我准备去CT室,又转身问她:“你弟弟叫什么?”

她明眸含笑:“刘星!我们以前是邻居。”

猛然间,我的脑海浮现出一个女孩的影子,肤色微黑,腼腆,见人爱笑的女孩。

小编杂谈的图片 第1张

这么多年来,我常常想起那一段,草木,泥土相伴的岁月。

初到常州居住于荒凉的院落,院落外平房里住着小女孩的一家人。她的爸爸开电动三轮车带客,她的弟弟与我女儿同学。她读初中,成绩很好。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的妈妈。那是一个很能干的女人,身材高大健硕,爱穿碎花裙,养一群白胖的猪。

女人常挑着两大桶猪粪,身影矫健,步履轻快,毫不费力地走在杂草丛生的陌路,穿过一片废墟,到门前的菜地停下来,用长柄的粪勺咕咚咕咚地舀着浇菜,动作麻利又蛮横。那是一片苦菜,被她伺候地翠嫩肥美,我惊讶,此菜是我们老家的野菜,从未见到有人种,更未见有人食。她却把野菜当了宝,不忍连根挖,只用刀割了叶,如割韭菜般,苦菜只隔一夜又发新芽。苦菜极会长,一半人吃,一半猪吃,也吃不完。她见到附近的人,习惯嚷嚷苦菜比青菜有味,有股青苦,去苦汁清炒,蘸酱生吃,也可做苦菜茶,清热祛毒呢,拔几棵尝尝。我倒是心里蛮好奇的,想尝尝传说的苦菜到底多苦,朦胧记得儿时看过一部电影《苦菜花》,电影内容完全没印象,“苦菜花”这种植物对我充满了传奇色彩。故乡荒野常见,却不知叫“苦菜”,常挖了喂猪。叶,细瘦如柳,叶边有均匀好看的锯齿,掐破流出奶水样的汁液,可擦伤口消炎止痛;根,雪白细嫩,深埋泥土;花,明丽俊俏,似蒲公英,株枝秀丽;籽也似蒲公英,毛茸茸的,遇风飞舞,传播生息。我小时认得其植物,却没什么感情。

我终因忙于工作,没得空闲闲地采食苦菜。我常在水井边匆匆洗衣服洗菜,看着女人认真地割着最鲜嫩的苦菜叶,一把把整齐地摆在筛子里,像诗人写下的小诗,清丽而整齐。看得出她毫不马虎对待再俗不过的下饭菜,那是她对生活一丝不苟的热爱,对日子充满了奔头。植物是最忠诚于土地,忠诚于季节,割着,吃着,到了该开花的节气,苦菜发出的新叶裹着花蕾,很快开花了,小向日葵一般的花朵,一大片的金光。孩子们放学回家,写好了作业,便到苦菜花田玩耍。那个皮肤微黑,穿着朴素的女孩子,掐了苦菜花插瓶,摆在灰楚楚的旧屋里,像一盏灯,照亮了房间,且添了分雅趣。

我家没有电视,每到晚上,收拾完家务,我和女儿便到她家看《绝代双骄》。她家早就在电视前,没铺地砖的土地上放开凉席,燃艾熏了蚊虫,等着我和女儿。窗外夏虫唧唧,草木吐纳芳香的清凉,人家稀少的村野,夜晚黑洞洞的,白日里美好的树影花影怪物样黑森森的,可我们不觉得恐惧,不觉得寂寞。一台电视机能激起我们内心对美好生活的热爱与向往,处处感知到烟火日子的花样及香暖。

那时,我不适应江南乡村不搭厕所的风俗习惯,用手提式马桶,外观似花鼓,透着古典而传统的气质,无论外观如何雅致,消除不掉我内心的虚荣。我不得不每天提着马桶走过杂草隐没的小路,去池塘清洗马桶。幸好这里没有熟人,草木鸟虫不会嘲笑我。我衣服上常沾些草籽,花粉,落瓣,甚至是毛毛虫。也许那些拂过我衣裙的杂草,缓解了刷马桶的窘迫。有一日,十分尴尬地提着马桶路过女人家门前时,女人正从屋里端着小筛子出来,摆在屋檐下晒,我瞅了一眼,是几粒极小的西瓜籽。刷马桶的尴尬被女人那几粒西瓜籽释然了。看着大大咧咧的女人,其实心细得很,把大自然赐予我们的万物,她利用到了极致。我吃了几十年西瓜,从不知留下种子炒熟嗑食呢。后来每每肯着妖红沁凉的西瓜,我都想起那泼辣又细致的女人。她是那样的现实,精神,会生活,会过日子。

她能干,也会享受,舍得吃。她喜喝米酒,自酿的。好几回,从她家门前路过,满桌川菜,酒菜香味飘出屋,盖了植物气息。她坐在饭桌正位,端着一白碗醇香的米酒正滋啦喝着,贪婪,豪气,她吃酒的样子,非常享受,让我头次觉得酒很好喝。她见我路过,起身叫我尝尝她做的米酒,我温婉地拒绝了,可心里埋下了酒瘾,后来我买了人家自酿的米酒,学会了空闲时啜饮几口米酒。当我欲离开时,她的女儿端了菜上桌,围着围裙,忙得霞红满腮大汗淋漓,她惬意地喝着她的酒,边发号施令,督促女儿如何忙操。当时我在心里嘀咕女孩不是她亲生的,被调教使唤,跟她一样能干。他们家对男孩子似乎很放任,很溺爱,不怎么管教。

小编杂谈的图片 第2张

我最喜欢女人的乐观,有句话说“知道了生活真像之后,仍然热爱生活”,这句话正是说女人。

那日我在井边洗衣服,周边草木清幽,苦菜花开在身旁,金黄灿烂,苦香气弥漫。我发现她家男人的三轮车停在家门口,没出去拉客。原来男人被同行打伤了,排挤他抢生意。我心头涌起一阵悲哀,这世道干什么都不容易。女人与往常一样,挑着粪桶,身陷杂草稞,眉目温存,坦然地走来,她的一圈胖猪,传来争食的哼哼声。她的女儿,站在屋檐下叫她吃饭。日子一如的琐碎,安详。

我在那里只生活了半年,便搬家了。那短暂的岁月,最烟火,最贫民化,最接近泥土与草木,返璞归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可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当年那个皮肤微黑,灰土土的女孩,能成为一名中医。

她穿着白大褂,干净的素颜,乌黑的马尾辫,浑身透着内在的淳朴,如一朵田野的小花,天使般的纯洁。

见到她,似遇见满野的草木,鸟语花香。她朴素清纯的模样,让我想起她的名字“明月”,人如其名,真是庆幸,这个女孩子保留着最初的清纯。直觉告诉我,虽然我们有年龄代沟,心灵是相通的,她一定和我一样痴迷于泥土,草木。

我迫不及待地问她:“你妈住在哪里?我想去找她玩玩!”

她的眼睑垂下去:“她不能跟你玩了,很多年前她就中风了。”

我又问起她的弟弟,记得我离开那里,那个小男孩到过我家玩过,浑身脏兮兮的,坐我家床沿,被老赵呵斥,之后再也没有来过。我骂过老赵没有爱心,伤了孩子的自尊。她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她的弟弟自从母亲中风,变得更颓废了,与父母分开住,生活地极普通。

她说这些时,就像说吃饭睡觉一样的随意,淡然。

而我的记忆停留在那片苦菜田,苦菜枝叶肥绿翠嫩,花开金黄灿烂,只有咀嚼过苦菜,才知其去除不掉的苦,并习惯了那苦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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