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

我曾深情款款地写过一篇散文巜玉米》,发表在乡土刊物巜黄桷小屋》上。和玉米的圆润香甜的记忆相比,高粱的记忆是粗糙的,晦涩的。

小时候,稻米不够吃时,母亲煮饭时会在锅里加些高粱米,没吃过几顿,可那满口钻粗碛的感觉被深深烙进了脑海里,也许父母看懂了孩子们翘起小嘴的含义,为填饱一大家人的肚子,丰收的高粱米被筛子一次又一次簸去粗壳和外皮后,便被放进加水的盆里浸泡一个多时辰,然后用磨子推,粉红的浆液被滤帕沥干后被母亲的巧手做成了粑粑。

一出蒸笼热汽腾腾的红色粑粑对我们这些贪婪孩子的小嘴不知有多大的诱惑力,不顾热汽烫手和母亲的责骂,我们兄弟姐妹几个纷纷伸出小手猛抓一个就塞进嘴里。那时没有糖,加之用石磨推出的高粱粉很粗砺,一吃进嘴里就想吐出来。当时我心想呀,这种难吃的粮食,大人们为什么要去种呢?

喂牲口吧,也很少见父母抓高粱米喂他们的鸡鸭鹅。有时我们小孩好奇,抓稻子喂鸡时又同时抓几把高粱米去喂,那些鸡先是用喙拼命啄向稻粒,稻粒啄完后再去啄高粱米。半醒事的我想呀,原来牲畜也不喜食高粱米。

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地种他的高粱,春天播种玉米的季节也是播种高粱的季节,它们的种子先是洒在以农家肥和草木灰为底的肥沃的土壤里,密密麻麻播洒,密密麻麻发芽长秧。玉米苗和高粱苗十分相似,都有长长的叶片,葱茏生长,玉米苗秆稍宽,高粱苗秆稍细。离家很近带篱笆的自留地里左边一大笼,右边一大笼,左边郁郁葱葱,右边也不甘示弱,春雨一下,春风一吹,如韮菜叶样茂密生长。

都像父亲的儿女,照理说应受到平等公平的待遇。可移栽时,总看见父亲先用箕畚装着玉米移栽进土质好的旱田里或种稻米的田埂上,而移栽高粱的地离家偏远,高坎土包,人迹罕至,显得有些荒凉,那是些土质薄的盐碱地,沙石地,有着种啥啥都欠收的土壤。那时刚包产到户不久,有的人家干脆丢了荒,却是我儿时放牛割草的好去处。

多数高粱和玉米毗邻,玉米长高粱也长,南方不可能有大片大片的青纱帐,但一到夏天,鱼米之乡的家乡一片又一片的玉米林,高粱地翠绿地围绕着本也翠绿的秧田,亭亭玉立的身姿下种着红苕,种着大豆,生机盎然的大地上,很难看到一块空余的土地。

扬花季节,高粱终于长岀了比玉米更高的个头,玉米是把它的果实背在腰上,一颗又一颗像是向世人炫耀它的业绩。而高粱不管它脚下的土壤是肥沃还是贫瘠,一样地茁壮成长,把它的业绩高高肃穆地顶在头顶,红白相间的花粉随风飘扬,高而细的身躯像一面旗帜在飘扬,像一杆杆即将岀征的红缨枪。

高粱是实在的,灌浆前,头颅向上高扬着,绝不向风低头,不管脚踩贫瘠和荒凉,却一天一天颗粒饱满,红红的高粱,像血将秋天染红,于是大地像一块燃烧的火焰。

果实满满时才向大地低头,向劳作者致敬,这种情怀也许叫感恩,也许似人成熟了才会稳重,才懂得世道的艰难,忘却了一切不平等的念想。给予,奉献,可以将头颅割下,任农村的连盖敲打,拼命抖下颗粒,留下秸秆供农人燃烧煮饭,化着人间烟火的一缕缕炊烟。

长大后,看过小说巜高粱红了》,也看过电影、电视剧巜红高粱》,少时读过诗人郭小川的诗《从青纱帐到甘蔗林》,我从骨子里敬重着高粱。仿佛在它的身上看到了革命者坚强不屈的毅力,有着“我爷爷”粗旷的禀性,朴实的乡土之情和粗糙的血性和民族意识。有着“我奶奶”的泼辣,敢爱敢恨的浑然一体。读完有关青纱帐的诗篇,凭添了许多热血沸腾,增强了许多爱国的情怀。

想起高粱,想起民族的情怀,想起了中华民族的多灾多难。

“稻粱菽,麦黍稷”,粱就是高粱,它不似玉米是外来的粮食,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古老物种。传闻古人种高粱主要是喂骡马等牲口,战争时用着喂战马的粮草,高而韧性强的高粱秸和着石头和泥用来防洪,防北方黄河的泛滥。高粱为我们祖先的生存安全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高粱的最重要的贡献还是酿酒,现今中国的所有品牌名酒如茅台、五粮液、泸州老窖等无一不是用高粱酿的酒,酒业支撑起国家重要的税收,尤其是国防的税收,你仿佛会看见一株株高粱挺立就是一颗颗导弹守卫着共和国的天空。

第一次知道高粱用来烤酒,那时我只有十来岁,也转变了我对高粱的偏见。

跟在父亲身后,父亲肩挑一担高粱米,我也帮他背着一背,父子俩气喘吁吁奔向镇上的酒厂。这是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进酿酒厂,父亲用他辛辛苦苦栽培岀的高粱来换酒,高高的窖台里埋藏着许多高粱,用火烤,用蒸汽蒸,满大梁柱的屋子里有六七个酒窖,纷纷冒着热汽,飘着酒香,这种香味,多年后进酒城宜宾时才又一次闻到。这种芬芳代表着团聚,代表着一家人,一群人的热闹满满,一个民族的文化血脉在流淌。

你仿佛看得见水浒里的打虎英雄武松豪迈地向你走来,扶危济困,侠气满满的鲁智深向你走来,向你走来的还有渊源流传的几千年的酒文化,李白斗酒诗百篇,杜甫的“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苏轼的“洒贱常嫌客少,月明多被云妨”……

酒窖下面有一根透明软管,里边有汩汩的粮食酒溢进下边的一个塑料大缸里,滴滴嗒嗒的,像高粱的眼泪,也像高粱轻声的抽泣和诉说,那是高粱生命中最精华的部分,那也是高粱最高洁的那部分。

工作后回老家,那酒厂犹在,新扩建的水泥地上晒满了可喂猪的酒糟,也是红红的,像是无数高粱的遗体。透过窗户玻璃,还能看到高粱酒在流淌,在诉说:饮下吧,可以忘却过去,管他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得意时喝一一杯,莫使金樽空对月;团聚时喝一杯,曾夫子、丹丘生杯莫停;离别时喝一杯,一瓶离别酒,未尽即言行;招待客人的酒,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烤酒师用粗糙的碗舀了一些给父亲喝,父亲接过碗泯了几口,咂了咂嘴说,好酒,好酒,真正的六十五度的纯粮食酒!热情的烤酒师也用竹提子舀了些许给我喝,父亲摆摆手制止说,不许喝,你可是个孩子!可我禁不住那酒香的诱惑,学着父亲也泯了几口,说实在的有些涩口,不过回味有些醇香,我是一个不饮者,对酒的感情一直很寡淡。

但是我一直怀念着它的前生高粱,走出家乡后,留在记忆最深处的是高粱秆的甜,吃不起甘蔗,打猪草时,我跟在幺姐的身后,为的是在长草的高粱地里能找到一根不长果实的“甜水子”,那味道比玉米秆更甜,甚至比过甘蔗。幺姐还能找到一些结错籽的“烟灰粑”黑黑的,灰灰的,是高粱米长错了,却仍有营养的部分,吃一口软软的,满嘴都是灰,嘴唇是黑的,牙齿是黑的,看起来像刚吃了灰。

再次见到高粱时,是父亲生病了,那也是年迈父亲在世时的最后一个秋天。那天下着雨,下了高速路,车行在幺姐所在的镇五间镇的乡村公路上,父亲住在他小女儿的小镇上。隔着车窗,我忽然看见了大片红高粱,弯腰低头湿漉漉地站在山坡上,仿佛看到了故人,仿佛看到了如父亲那种质朴的农人,勾起了我的诗性和淡淡的乡愁,于是写下了:

高梁红了

夏天阴霾,高速路上满是漂泊的水

雨打玻璃,又跌落人间

车胎始终带不走浇灭的足迹

前方的路灰蒙蒙

风一程雨一程

我要翻过五间的山坡

我的眼睛里才亮起一片红火

哦,久违的身影

衣着锈迹

越成熟,越饱满

越年长,越谦卑

好似在为土地鞠躬这,时间致敬

坚守

天空有五线谱

始终随不起浪漫节奏

只等一把更红的火

然后足迹流动

穿过山岗,穿过田野

饮醉夕阳,饮醉乡愁

病中的父亲,临终的父亲说的最多的话题还是酒,他说老屋里还有许多酒,药酒,白酒,都是高粱酒。他没有遗产,老屋我们四兄弟都不会回去住,唯一他那些酒每一个人可以分一二坛,我不喝酒,大哥有病戒了酒,可乐坏了我的二兄和弟弟,他们得了双份。

突然觉得父亲就是一株高粱,从故乡那片土地生长出,又消失在那片土地上。繁荣过,葱茏过,开过花,将腰板伸得直直的升向天空,最后有所得后不得不向生活低头,向时间低头,向土地低头,佝偻着腰身离去。奉献完自己的一切。

哦,高粱,葱绿的高粱,你不是主粮,上不了桌面却一样能挑起粮食的重担,你看呀,那些得了糖尿病等富贵病的现代人,不能吃细粮了,不能吃含糖量多的食品了,到处寻找我当初吃过的高粱粑粑吃,我也在找,可巧手的母亲已追随父亲而去,好想再吃一口粗粝的高粱。哦,高粱,你衣着锈迹,朴实无华,站在坡上,交出头颅而不愿躺下的高粱,你像一个民族的气节,一部几千的历史,高高的米粱。

我在三字经的童声朗诵里找到了你,我在回归故乡的梦里找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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