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境遇（二）

徽州的美是无法抗拒的。妻子扬言说“我每个季节都要来看她一次，她的美每个季节都是大不相同的，肯定会有不同的惊喜和感受。”虽然我们已经是第二次来徽州，但对她仍知之甚少，比如木梨硔这个地方就是从“的哥”嘴里听说的。离开黄山时，驾车的“的哥”是当地人，他说木梨硔依然保持着最“原汁原味的”徽州韵味和特色，非常值得旅游参观。我和妻子都觉得“的哥”很真诚很热情，于是，便决定前往。
木梨硔是一个自然村落，位于黄山市休宁县溪口镇，三面悬空，翠竹相拥，徽风古韵，高山竹林，松风云海，被誉为“安徽最美的高山村落”，四季景色变换如同画里人间，恍如隔世之仙境，但目前知道的人并不多，就连当地人知道的也不在多数。

木梨硔虽然不深处高山之巅，但全年仍有大约有三分之一的时间云海都缭绕在她的周围，似她曼妙的裙裾。山并不高，但直到现在仍未通车，保持着村子“与世隔绝”的状态，所有游客以及村里人必须徒步上山进村，和其他古村落相比而言，这里仍旧清净，远离喧嚣，有一种超脱尘世的况味。
沿着曲曲弯弯的山路，脚下是前一年树木落下的枝叶，散乱地搭蓬着，松松的软软的，似乎从没有人来过一样，踩上去发出沙沙的或者树枝叶柄折断的声响，因为周边太静，这声响就被阔大了，不像钻进耳朵而像是透进心里。潮润的空气夹杂着林间特有的霉变(我认为是馨香)味，让人精神振奋、头脑清楚。不知经过了几次峰回路转终于在时间和空间的拐角处与她相遇，这也许是一场不期而遇的邂逅，惊艳时光，惊艳自己。

整个村子坐落在一个稍低的山腰上，古老的屋舍依山而建，周围群山环绕，山谷之间，瘴气氤氲，烟波浩渺，逶迤连绵，气势壮观，远山如黛，雾白霭青，仿佛是宣纸上晕染出的或浓或淡的水墨画卷。走在斑驳幽深的小巷里，不必刻意找寻，每一步都是踩在有着300多年历史的明末的青石板上，心随之沉静了，岁月的回声便在耳边回荡开来。眼前，碎石垒成的墙基犬牙交错，斑斑驳驳的粉墙诉说曾经的风雨，黛黑的屋顶鳞次栉比般排列着，像是年老的阿婆数落自己从母亲那里得到的如同珍宝般神话故事，墙基、石缝、瓦楞上生着幽绿茂密的苔藓，也许那是古老的村子不小心遗落在外的小小心思，一景一物都在有意无意地描摹着岁月的沧桑。没有了华丽的彩灯，没有了喧嚣的人群，古朴、安静、简单，仿佛被岁月遗忘一般，偶尔从身边经过的一位身负柴火弯腰弓背、满脸的褶皱上覆满憨笑的老农，你的思绪立刻就会飘飞到很远很远，你会怀疑眼前的一切是否真实，甚至怀疑此刻自己是否真实。更让我们感到奇绝和惊喜的是，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土地上，还生存着这样一群人，他们依然保持着远古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习惯，他们衣着简朴、勤劳朴实，从不给作物施化肥，从不给家禽家畜喂食饲料，自己种豆子再用豆子磨豆腐，自己种稻米再用稻米酿酒做饭，自己种菜或者自己上山采野菜自己用自己的方法烧制，同样的菜家家味道却不相同，自己豢养家禽家畜再自己消费食用，自己劈柴烧锅取暖。因为村落很小，不过50余户200余人，每户自成体系但相互帮助互通有无，邻里街坊互相熟悉甚至攀亲带故，因此也坦诚相待没有纷争祥和一片。我很惊叹在现代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这一种存在方式，自然和谐。这似乎也是生命的一种绝好境遇。

在这里没有金碧辉煌的酒店宾馆，只能住在农家户里，砖砌或者木砌的房子装饰装修和主人的基本无异，没有华丽的装饰基本保持着原料的原始状态，木材的原始香味和泥瓦特有的香味混合着充斥整个房间和自己的肺腑鼻腔。吃饭也是和主人一锅出的，要说特殊，就是我们可以另外多要一两个菜，主人会单独做于我们吃。我们投宿的人家，家庭主妇大姐正在门口绾了袖口，正在一个大瓷缸里搅拌滤洗刚从石磨上下来的豆浆，还冒着热气呢，黄豆的腥甜味弥漫在周围的空气里，大姐说“自家种的黄豆，自己磨的浆，自己点豆腐，好吃！”这是主人为传统的春节准备充足的年货，不远处，好几家的祝福都在门口“点豆腐”，节日的美好气氛已经笼罩了整个村庄。门前的木架上挂晒了两排自己亲手制作的腊肉腊肠，看着那颜色就让人胃口大开。那两扇屋门，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岁月，油漆早已脱落殆尽，露出原木的本来面目，已被经年的雨水雾岚浸润打磨成灰里带黑的颜色，透过它你能显然地读出历史的久远。我问大姐:“您家这门扇有多少年历史？”大姐停了一下手中正在准备点卤成型的豆腐，略加思索一下说：“具体年月我也不知道，只听丈夫说他的爷爷的爷爷就用这扇门，就没换过。传家吗，门楣不能随便换的。”脸上一直带着笑，这是对过去的一种传承，也是自己在内心对于生活的一种认可。我很惊奇地对大姐说:“您现在还会自己手工做豆腐，太难得了！您不累不麻烦吗？”我们老家的豆腐都是豆腐坊做，村里人或买或用粮食换取。大姐面带惊诧地说:“居家过日子，这些家常活咋能不会干呢？自己不会做，大人娃子没的吃呀！自己做的东西不放任何添加剂吃着多放心多舒服。”说完大姐一笑继续低头干自己手中的活儿。我蓦然一想，哦，这是木梨硔不是平原上普通的自然村更不是繁华的大都市，这些手中的活儿都是生活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村落的最基本生活技能，她们也因此一代代传承下去，一代代的她们在劳作中也找到了自己的快乐和幸福。她们的生命境遇她们考虑过吗？我不知道。我看着大姐满脸淳朴的笑我也笑了，只是我的笑里带了太多的羡慕和不及。

节日快要来临了，村里人都在忙着过年的食物和各种准备，为数很少的几个在外打工的年轻人回到村里，正站在门前的空地上给老人们讲外面世界里的新鲜事，一片哗然和惊愕。穿出村巷，层层叠叠的梯田就在眼前，虽是冬季，但各种蔬菜还有油菜绿油油地铺满田地，给人一种生机勃勃的春天的感觉。路遇一挖冬笋的大叔，全身上下的穿着比起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中国农村的农民还要朴素，便有了一种格外的亲切感。于是，我跟大叔开始攀谈起来，大叔说了他们自己的生活“来路”、生活观念以及对现代社会的看法，总结起来：他们安于现在的生活状态，生活来源基本自给自足，古朴自然，安逸闲适，不愿意接受外面的世界，也不愿意陷进纷纷争争的世俗社交，把生儿育女、生老病死几乎完全看成了一种自然而然的生命进程。大叔说自己的这种想法应该可以代表村子里大多数人的心理状态。于是，我就更加惊异于这个群体的生命状态了。故此，我也想起了300多年前他们的先祖为逃避祸端而隐居在杳无人际的大山里，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竟形成了他们子子孙孙一种避世不争的整体心理。这也许是他们最恰当的生命境遇，在现在看来是难能而可贵的。

明代戏剧家汤显祖留下了“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的千古绝唱，意思是一辈子想去人间仙境，可做梦也没梦到人间仙境原来在徽州。在徽州没能欣赏到黄山的雪后奇景，却偶遇了木梨硔的人间仙境世外桃源，对我和妻子来说也是一种意外而幸福的生命境遇。我很确定地说：木梨硔，你是岁月里的另一种美丽，安静、美好，愿更多的人与你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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