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如母

快到年根儿了，今天是仨闺女回娘家送年礼的日子。

母亲一大早就把屋里、院里，院墙外打扫干净了，虽说是自己的亲闺女登门，但仪式感还是要有一点，这是母亲多年坚持的习惯，女儿们一个个出嫁了，回来虽不算是走亲，实际上也算是走亲了，闺女们各人都有了各人的日子。母亲打扫出干净的场面来，一是表示“隆重”地接待，二是告诉闺女们，老娘身板儿还行，不用担心。

天下为娘的，就是这么一个朴实的心思。

或者也不是在乎她们拿什么东西来，就是在乎自己的闺女都回来了，孩子还是自己的孩子，打断骨头连着筋。

小闺女先到的，开着一辆宝马来。小闺女日子过得最好，学历也最高，在市里的一家银行上班，女婿开着一家小公司，称不上企业家，但大小也是个老板。婆家条件也殷实。日子滋润，基本没什么发愁的事。小闺女东西没多拿，只拎了一盒海参，一箱水果，就是个象征。进了门，把东西一放，从包里掏出一千块钱来说，娘，也不知道买啥，你自己看着愿意买点嘛就买点嘛吧。

二闺女随后也来了，开着一辆速腾。二闺女在县城中学，是个老师，女婿在一个机关单位供职，现在是个中层，每天基本就是两件事，加班和饭局。二闺女买了半扇排骨，两条鱼，两只鸡，外加一箱奶。下了车，一样一样地往家里拿东西。母亲一边接着，一边说，买这么多东西干嘛，也吃不了，还得给你们放着，过了年，还得都拿回去。二闺女说，吃不吃是你们的事，拿不拿是我们的事，领居们都睁眼看着呢。

小闺女跟二闺女聊天，小闺女说市里哪儿哪儿又新开了一家美容院，姐你有空也去转转，我有卡，到时候给你一张，打八折。二闺女就说，别光想着整天在自己的脸上下功夫，有空也管管孩子，小时候不抓紧，上了初中，你就发愁了。还是学习要紧，到时候你就算有万贯家财，孩子不争气，也是个上火。抓学习要趁早。

快到中午的时候，大闺女才来，骑着一辆旧电动车，母亲一边往屋里引，一边问，又忙啥了，这会子才来。大闺女皱着眉头说，家里刚生的两只小羊病了，打蔫，不吃食，叫兽医去了。忙活清了，往这里赶，半路上电车又没电了，昨晚上忘充电了。这电瓶也是，不顶个儿了，该换了。母亲说，该换就换，别到时候耽误事。大闺女一边找插座给电车充上电，一边从电车上往下卸东西，大包小包的。娘，这新糁子才推的，我们村的磨比咱村的好，推出来的细，熬粥好喝；娘，这桶油是新花生榨的，你留着炸个油圈、调个馅儿啥的，准香，还弄了两小桶，给二妮儿和三妮儿的，还有这红枣、小米，芝麻，你也不缺，给二妮儿和三妮儿一人包一了一份儿。还有这老咸菜，是我昨天才焖的，你留几块儿，剩下的叫她们拿走，她们城里买不着这个，小时候，她俩爱吃这个……

二妮儿和三妮儿见大姐来了，也出来打招呼，三妮儿说，姐，你看你这头发白的，也染染，还没五十呢，看着倒像个六十的人，二妮儿说，姐，别光在家里喂你那几只羊了，能卖多少钱，开了春儿，叫周强给你在城里找个活干，怎么一个月也开三千，实在不行去我们学校食堂才行，管吃管住，也两千多呢。光守着你那几亩地，几只羊，能有多大收成，孩子们都大了，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一花就是不三钱俩钱的事。

大姐就笑，说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也没什么文化，嘛也不会干，也就庄稼地里这点事儿能整明白，再说我去城里还不适应呢，还是在乡下待着习惯。

二妮儿和三妮儿就开玩笑地叹气，大姐呀大姐，你就这格局了，一辈子也走不出你那个圈子，现在都什么年代了。

话说到这里，母亲活好了面，一边切菜一边说，你俩就别贫嘴了，你大姐就是你大姐，庄稼日子混得踏实就行，她舒心就行。别看你们一个个穿金戴银的，我也沾不上你们什么光，还是沾你在大姐的光多，你们一年才来几回呀，还不是你在大姐三天两头儿的来，今儿给我浇地，明儿给我洗洗涮涮的，我享她的福，比享你们的福多……

三妮儿和二妮儿就嗔怨，就笑，恩，恩、恩，还是我们大姐好，我们不好，我们都是后生的。

你们这张嘴呀，就知道从小胡咧咧，我又不是歪着嘴说话，就是你大姐好吗！从小你大姐帮家里干多少活儿，你们干多少活儿，就光知道偷懒、瞎精，跑着玩儿去，还不都是你大姐当了个整劳力。再说了，要没你大姐，有你们今天，带你们大的，带小的，哪个不是你们在大姐抱大、背大的；你大姐脑子也不笨，但还是不把学都让给你们上了……

姐俩一听这个不说话了，的确，大姐初中没上完就辍学了，帮着家里干这干那，下地干活儿，回家做饭，洗衣服、喂牲口。那时候的大姐身上经常背着一只筐，下地把三妮儿背筐里，一手拿着镰刀一手牵着二妮儿，二妮儿有时候也闹，嫌光背着三妮儿，大姐就叫二妮儿也坐筐里背一会儿，塞个苹果或桃子的，哄三妮儿也走一会儿。

从地里回来的时候，三妮儿睡着了，大姐就一手背着筐，一手抱着三妮儿，还一边哄着不耐烦的二妮儿，往家走，说到了家，第一张油饼让二妮吃。

大姐大了，二妮儿也大了，三妮儿也大了，二妮儿上了高中，三妮儿上初中，大姐就出门打工了，一个月挣两千，寄回家一千八。二妮儿上学没冻着，也没饿着，三妮儿没冻着，也没饿着。二妮儿上了个中专，有了铁饭碗。三妮儿上了大学，留在了市里。

只有大姐打了几年工，又回到村里，也嫁了一个村里人。

大姐现在混得最差，但大姐骄傲自己有两个好妹妹，不是混官饭儿的，就是大老板。大姐知足着呢。

二妮儿和三妮儿听着娘的唠叨，心里像装了什么事儿，一眼一眼地瞅着大姐，大姐就笑，说瞅啥瞅啥，我一个老太太了，你看你们俩一个个溜光水滑儿的。三妮儿就撒娇说，大姐，你一点儿也不老，就是头发有点儿白，明儿我拉着你染了去，一准儿年轻十岁，不，二十岁，咱姐仨说实话，就数你眉眼好看，我们都不及，我们这都是装修过的。哈哈哈，三妮儿笑，二妮儿也笑，大姐也笑，三儿呀三儿，从小你就这张嘴甜，光会哄人，别的你都不行，又懒又馋。不过大姐喜欢，你多夸大姐几句。二妮儿也跟着上话儿，说，大姐，三妮儿不是扯谎，真的，你看不光你这眉眼儿，你这身段儿也不错，你看我老减肥也减不下去。大姐就剜二妮儿一眼，恩，敢情你整天吃饱了坐着，要给你几亩地、几只羊，你也能瘦下来，别埋汰我们乡下人了，哈哈哈，大家就都笑……

娘一边调着馅儿，也不时地扬扬嘴角笑一下，最后说，你们光跟你大姐逗闷子，咱这饺子还吃吗，光等着吃现成的呀。三妮儿就说，娘，你这不是为难我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做的饭是黑暗料理，我们家，儿子也不吃，老公也不吃，都是孩子她奶奶做，要不我们就是叫外卖。娘就说，恩，是指望不上你，回回你都吃现成的。三妮儿就笑，说谁叫咱是这个命儿呢？大家都摇头拿她没办法了。二妮儿说，娘，你跟在大姐包吧，你们俩做的，最合我们的口味，别人弄的我们都吃不惯……

行，你们俩赶紧一边儿玩去吧，大姐说，一会儿把嘴准备好了就行。

二妮儿向三妮递了个眼色，俩人出去了。

立春后的太阳越到中午就越暖和了，饺子正从锅里往外捞，二妮儿和三妮儿回来了，二妮儿骑了一辆新电动车进了院子，娘问，在哪儿弄一个电车子来。

二妮儿说，刚去镇上了，挺便宜，就买了一辆。三妮儿，停好了车，也进来了，说，看着这电车挺好，给大姐买的。

大姐正捞饺子，愣了一下，眼神儿里又闪过一层什么。忙出来说，给我买这个干嘛呀，我那个还能骑呢，就是换个新电瓶就行。赶紧说花多少钱，回头儿我拿给你们。

二妮儿说，你要给，给三妮吧，她掏的钱，不过我也出力了，她开着在宝马在前面，我骑着电动车在后面追，灌了一肚子风，还有你看我这头发，昨天才做的……

给你买的，你就骑，这是她们应该孝敬你的，娘笑着说了一句。

大姐脸上的阳光就更厚了，但还是坚持问花了多少钱，要给。

二妮儿一边整理头发，一边开玩笑说，我寻思着还让三妮儿给你买辆汽车呢，可一想你没驾照，你赶明儿也学一个去，给你买辆车，我出四个轱辘的钱，剩下的让三妮儿包葫芦头儿。

哈哈哈，哈哈哈，大家就都笑。摆上桌的饺子热气腾腾了……

大姐说，你可别难为我了，我这辈子顶多开三个轮儿的，四个轮儿的别想了……

吃完了饺子，三妮儿开车走了，捎上了大姐给的小米，红枣，花生油，老咸菜；二妮儿也开车走了，也捎上了大姐给的东西，临走了说了句，姐，家里有什么事说一声，我跟三妮儿能帮的一准儿帮。

大姐说，行，到时候会说的，别躲就行。二妮就嗔笑，你看你说的这叫嘛话，咱嘛时候躲过。

大姐说，赶紧走吧，家里还有一窝子老小呢，你也不容易，整年上课上课的，也是个累活儿。

娘帮大姐收拾东西，二妮儿给捎来的排骨，大姐说什么也不肯拿，那盒子包装高档的海参大姐也不捎，说拿回家也不会做，娘你留着送个人情吧。大姐什么也不肯拿，说人家拿来的东西，我拿回家不好。娘说什么好不好的，亲姐仨，还论这么清。再说这么多，放家里也是放着，她们也不差这一口。后来，大姐，只拿了一只鸡，一条鱼。

娘又把剩下的饺子给装了，说晚上回家熥着吃吧。

大姐推了充好电的电动车要走，娘过来一把拦住说，不是给你买了新车子了吗，骑新的走，骑新的走。

大姐说，新的你骑吧，娘，我还是骑旧的，骑习惯了。

娘说，给你买的，你就骑，还客气什么，这也是俩妹妹的一份心意。你不骑，摞在这里，她们倒觉得你外道呢。骑吧，骑吧，这车你骑得理所应当……

大姐脸还有些红了，说，行，我骑，有这俩好妹妹，这辈子也值了。

娘就在一边说，她们有你这个好姐姐，才更值。

大姐骑上新电动车，回家。路上，笑一直在脸上，还时不时地哼起了小时候的几首老歌，在田间的春风里，真的像是又年轻了……

忘词儿的时候，转头看看，远处的田间地头，仿佛又看见两个穿着小花袄的妹妹，牵着手，向她走来，二妮儿胖，三妮儿瘦，一人喊一声姐……

她上前，领一个，抱一个，带她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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