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硬的记忆

那一年,他八十六岁了。
他拄着拐杖,略略弯着腰,慢慢地从屋里走出来,坐到那张老藤椅上。
藤椅的扶手被磨得锃光发亮,有一两根藤条折断了,探出头来,被他用胶布缠上了。
下午的太阳从葡萄叶子间漏过,将一块块不规则的光斑洒在院子里的地上,也洒在他的脸上、手上和身子上。
不时有人从院子外的路上经过,热情地跟他打着招呼:您吃过啦?
他一律笑着说:吃过了。然后想了想,忽然怀疑起来:自己吃过了没?好像是吃过了,因为不觉得饿,但是中午吃的什么,却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他恨恨地骂自己:唉,老得不中用了,连中午吃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小编杂谈的图片 第1张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记性不好,哪怕是年轻的时候。上中学的时候,凡是需要强记的学科,他的成绩都比较一般,后来上了中文系,四年学罢,回过头发现,自己记得的古诗文也很寥寥。工作以后,他发现自己记人的名字特别差,常常是看到一个人,感觉有印象,却总是想不起来对方叫什么。再后来,家里有了汽车,于是又发现自己对道路的记忆特别差,哪怕是回家,也常常走错路。
唉,想到这儿,他不由得叹了口气。

但是有些事情,却在头脑里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太阳暖洋洋的,他躺在一个什么地方,一晃一晃,犹如摇篮般惬意。
耳旁有说话的声音,一男一女,是父亲和母亲,他们在一句一句地对话,说着什么。慢慢地他省悟过来,自己是躺在一个手推车上,那种农村的木头独轮车,父亲在推车,母亲在旁边走着,听着他们的声音,感受着温暖和旭的太阳,他浑身舒服得发软,眼皮都不想抬一下,就这样躺着、摇晃着……
小时候,他生过一场病,住院了一段时间,烧得稀里糊涂的,什么都不知道,而他记得的第一件事,就是这次病愈后,出院时的情景。

虽然七八岁的时候就离开了家乡,但几十年过去了,他仍然记得自己出生和成长的那个村庄。还记得那低矮的房屋,记得邻居家门前篱笆上盛开的黄花,记得有一个老奶奶,门前的水缸里总是被淘气的孩子扔进泥巴,于是常常在门前生气地骂人;记得村庄旁边那条蜿蜒的小河,小河边茂盛的芦苇,父亲在河里游泳的样子;记得小河上那座小小的石板桥,每到夏天,小河涨水,有时涨过桥面,他就和小伙伴们光着脚在桥面上来回地走,有时没有涨到桥面,他们就并排坐在小桥上,把脚伸进水里,不时地扑搭扑搭地拍打着河水。
他笑起来,看看自己苍老的脚,似乎还能感觉到那河水的清凉。

小编杂谈的图片 第2张
那时候的小学,还是学工学农、兼学别样的时代,十来岁的他,摘过棉花、割过小麦、挖过地、种过菜、抬过粪水。记得最清楚的,是割麦子回来,脚被麦茬割出口子,流出血,爸爸心疼的样子。

上中学的时候,一直对男女无感,忽然有一天,看到阳光照在一个女生的头上,女生的长发神奇地变成了金黄色,他觉得那真是惊人的美丽。还有一次,看到另一个女生,从走廊的一头,直走到阳光里去,被阳光晕染得全身发亮,犹如仙女一般。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对异性的情愫开始慢慢地生长。

有轻微的风吹过,老伴儿出来问他:冷不冷?他说,不冷。

老伴儿这一辈子,似乎最关心他的冷热了,刚开始谈恋爱的时候,她看到自己上大学时使用的被子,惊诧地问:你这四年就用这么薄的被子?
那会儿,他们都还很年轻,是爱吃也能吃的时候,有一次,在从南京回淮安的大巴车上,他们取出在南京中央门汽车站买的烧鸡,两个人头靠着头,用手撕着,你一块我一块地吃完了那只鸡。
这是他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烧鸡了。

小编杂谈的图片 第3张
后来,他记得自己把第一个月的工资寄给了父母;他记得自己发表的第一篇文章;记得第一次升职时紧张又激动的心情;记得自己第一次在新闻培训班上讲课;记得第一次作为检查组组长检查群众路线教育;记得第一次在干部培训班上的讲话……
还有,最后一次被选举为党代会代表,最后一次作为职工代表参加公司的职代会,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发表离职感言……
所有这些第一次或者最后一次,使他的生活丰富多彩,所有那些甜蜜或者苦涩;兴奋或者沮丧;幸福或者伤痛,无一例外地,在他的生命中积淀,构成了今天的自己。

小编杂谈的图片 第4张

坐在院子里,静静地想着。庆幸自己还记得那么多事,更庆幸自己忘记了很多的事。有些记忆,就像此刻天上的云彩,洁白、美丽,却轻柔得没有一丝重量,被风一吹,慢慢地扭曲、变淡、远离,直至消失不见;还有很多的记忆,像海边的礁石,一次次被海浪冲刷着,却牢牢地立在那里,坚硬而执着,不会改变,更不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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